乡间生活就如同飞石掠过的水面。

    看！几个少年在小池塘边比赛，小手挥动间，石片脱手而出，平静的水面泛起阵阵涟漪。小家伙们站在那里指指点点，看一圈一圈的波纹荡漾开去，又渐渐归于平静——这像极了乡间的生活，小小的时空，有平静安详的底色，偶尔现出点点涟漪。

    时值深秋，从并不高的山顶望去，地里的麦苗茸茸的，只有清浅的绿意。山上树很多，地上满是落叶，踩上去咔嚓咔嚓作响。群芳摇落，长草也枯萎了，蒿头上还有完整的朽叶，捋一把，全碎了，乱乱地落在裤脚和鞋上。面北而立时，有风冷冷地刮过，放眼能望得好远好远，除了万木萧瑟，还是万木萧瑟，呈现出这个季节的苍凉气象，心里便怅怅地有了悲秋之意。突然，一只野兔蹿出来，青灰色的身躯纵跳着快速掠过，消失在树林里，心中不由得一喜：万物沉寂，却还有这小东西不时炫耀着生的矫健、生的灵动，这仍然是它们的季节啊！

    几只麻雀高卧枝头，悄悄地捡个石子儿上前，一丢，它们就扑噜噜地飞走了，谁知响声惊动远处的鸟儿也一下飞起，远远近近就飞起好多的鸟——又激起一串涟漪！

    小时候，也是深秋时节，早晨有雾，寒意渐浓，我躲在被窝里睡懒觉，裹着小脚的奶奶便脚步细碎地来唤：“小懒蛋儿，起来吃饭啦！”我磨磨蹭蹭地钻出被窝，牵着她老皱的手，走到院子里一看，歪脖树下的饭桌上已摆好饭菜：热腾腾的稀饭和馒头，外加一碗腌咸菜，咬一口，真脆！奶奶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

    乡里人与世无争，秋冬时节没什么农活，比谁都过得闲适。这时候，喜事儿也就多起来，结婚啦，盖房啦，都免不了要操办一番。到时，村里人都会去捧场，顺便捞顿饭吃。“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虽不是珍贵的菜肴，却还算丰盛。人一多，就热闹，大人们正谈事呢，小孩们一个个扮着鬼脸在人群中钻进钻出，以人丛为掩护捉迷藏，引得喝骂声一片。

    乡村的确不如城市那样身处时代大潮而锐意进取，正因如此，在一方小天地里，人们长期坚守着自己的生活习惯，一代一代传下来，散发出悠远的韵味。年前，村里都要杀猪，小时候的我们总要一窝蜂地跑去看。地上支着一口大锅，腾腾地冒着热气，几个年轻力壮的人把猪抬上大案，村里那个吸烟袋把牙熏得黄黑的老头儿一刀捅下去，猪血很快地流出，用事先准备好的盆子接了，凉了拿回去煮熟就能吃。猪被抬入大锅褪毛后，会被分割成几大块当场售卖。这个习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像历经沧桑的古董，自有浓浓的古意弥漫。

    乡村生活散散漫漫，没有明晰的规律，或者说散漫就是它最大的规律。在这里，生活就像被拉长、敲碎了，然后又被乡里人捡起，穿成串儿，套在手腕上、脚脖上，走起路来，丁零丁零。

    而乡间生活总是令人眷恋的。不是有个故事吗？晋代张翰，秋风起而思食故乡的菰菜、莼羹、鲈鱼脍，说：“人生贵适志尔，富贵何为！”于是辞官归家。这个故事很让人向往，不说别的，单是“秋风起”“菰菜”“莼羹”“鲈鱼脍”这几个字眼，凑在一起，便是怎样一种田园情致啊！

    如今，为生计奔波在外，然而那抚人面颊的清风，那爽人心魄的山水，那温和可亲的乡亲，于生命的流徙不定中，却总能黏附穿插于内心深处，悄悄爬入我的灵魂，在某个时刻，突然咬噬一口，让人黯然魂销。

    这才发现，我又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