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六亲不认”,这是我小时候听娘说的。
娘说,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社员们靠去地里偷粮来应对冬春的饥荒。头两年,生产队干部虽然在会上批评过这种行为,但他们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
有一年秋收前,当队长的二叔在大会上说,上级要求“刹住偷粮风、多交爱国粮”,队里会在地头、村口检查,叫大家手脚干净点儿,别往枪口上撞。
次日,大家上工去掰玉米。娘想着二叔的话,本不打算“偷粮”,可快收工时,她见大家又像往常一样往身上塞玉米棒子,便小声问身边的人:“你不怕检查?”那人说:“没事儿。再不偷一点儿,还不得饿死人呀!”娘听了也赶紧往身上塞玉米棒子。
收工时,二叔突然说:“大家别忙着走!谁身上有东西,自觉地掏出来,啥事都没有。要是被搜出来,咱丑话说在前,那可得游街、罚工分!”
看大伙儿都没有掏的意思,二叔盯着我娘笑道:“嫂子,你的腰是发福了还是又‘有了’?”大伙儿发出一阵嬉笑声。娘的脸一下子红了,只好含泪把裤腰上塞的、口袋里装的玉米棒子都掏了出来,朝二叔骂了一句“六亲不认,你不是人”,便跑开了。
大伙儿看队长先拿自己的亲嫂子开刀,便都掏出了自己身上藏的玉米棒子。
二叔朝我娘喊道:“嫂子,这玉米是你自觉掏出来的,不让你游街了,也不罚你工分了。”我娘为此气得心口疼了好几天。
娘还跟我说了二叔许多“六亲不认”的事儿。
事后,娘对俺兄妹说:“你们往后别再叫他二叔了,等到他老得不能动弹时也别管他!”
二叔结婚10多年一直没小孩,娘这样说,可见她对二叔恨之深!我们把娘的话连同对二叔的恨深深地记在脑海里。
4年后,我从县一中毕业后返乡。这时二叔已被队里的造反派打成了“走资派”,三天两头挨批斗。“红造委”头头二孬知道俺家和二叔“有仇”,便对我说:“有了你这大秀才,以后再也不用为写批判稿、大字报发愁了!”
二孬当场委任我为“红造委”副司令,我当晚就开始为第二天批斗二叔的大会写批判稿。这时,娘来到我身边,将我写的批判稿撕成了两半,说:“这批判稿你不能写!他毕竟是你二叔。虽说他过去‘六亲不认’,可他眼下落难了,咱要是和外人合伙批判他、整他,别人也会骂咱六亲不认。还有,你不能参加‘红造委’,不能跟这些不正干的东西混在一起……”
6年后,不到60岁的娘因病早逝。她临终前对我们兄妹说:“当年我骂你们二叔,那是气话,你们甭当真。他是你们的亲叔,他老了,你们还得照顾他……”
至此,我才真正感受到娘的仁慈和宽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