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老方安排在“晚餐”的团队里,莫非是为实地调查作准备?燕子抬头张望,大厅仍空空荡荡。Steve办公室的门仍关着,Tina似乎已经进去很久了。“晚餐”由燕子负责,Tina会不会不开心?电脑法政、实地调查、管理项目,Tina的理想莫过于此,通宵加班也在所不辞。其实燕子只是初级调查师,比Tina还低一级。公司的门铃突然响起,现在是8:30,除燕子之外,办公大厅里空无一人。门铃又响了,急不可待,燕子起身朝前厅走去。公司的玻璃大门外,有个身着西服的男人,燕子和他同时抬起头。
一瞬间,燕子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凝固了,只剩两颗跳动的心脏。燕子眼前模糊一片。
“卖给我一半,成吗?”8年前的那个夜晚,芝加哥某粤菜馆的厨房里,他对燕子讲的第一句话。那是个格外繁忙的夜晚,饭馆老板给燕子一盆大虾,让她立刻把它们洗干净。虾一个劲儿地跳,好像专门要欺负她这个北方长大的孩子。燕子慌忙拧开水龙头,没过多久,虾不跳了,浑身通红,燕子这才想起用手试试水温,想不到是热水。
老板大声用广东话骂她,手指着燕子的鼻尖,厨房里有人在窃窃地笑。燕子用力咬住嘴唇,她不能当着他们的面流泪。她力气不够大,不会说广东话,不认识鲈鱼和芥蓝。没有人知道她的手曾经做过眼科手术,只知道她刷碗洗菜尚且不合格。燕子不在乎这些,她需要每晚20美金的收入,她得交房费和学费。
燕子抬起头,用清晰而标准的普通话宣布:“这一盆虾,我都买了!”
老板大吃一惊:“你知道这虾多少钱一磅买回来的?”
“我不稀罕知道。反正这虾我都买下了,钱从我工资里扣。” 众人偷偷地看着燕子,好像今天才认识她。
老板走后,有人小声说:“你真强!你好酷,好像唱歌的王菲!”
燕子低头继续洗她的碗,直到那个从未被她留意过的男生默默地来到她身边,突然用地道的普通话低声问:“卖给我一半儿,成吗?”
燕子鼻子一酸,她都算不上认识他。她扭头背对他,捋起落在腮边的散发:“不用。”
他却不知趣地坚持:“卖给我吧,明晚我请人吃饭,本来想从店里买的,现在只能跟你买了。”
燕子不由得停下手里的活儿。他二十三四岁,瘦高个子,宽肩膀,穿着白衬衫和黑马甲。那是侍者的制服,意味着他有收取小费的资格,他有一张英俊的古铜色的脸。
燕子扭过脸,厨房里有人在偷看他们。燕子没好气地把那盆虾用脚一踢:“都拿走吧!”
那天夜里,他开车把燕子送回家。那是在他执着的要求下燕子同意的,燕子想有车子不搭白不搭。那是一段徒步需要40分钟的路程,他开着旧雪弗兰只用了10分钟。
他说他叫高翔,山西人,25岁,在芝加哥大学商学院读硕士。她对他说:“我叫谢春燕,北京人。”她没提自己的学校,和芝大相比,她上的那所学校不值一提。
“春天的燕子。”他说。
燕子心中一酸,很久没听到过“燕子”二字了。她说:“我不是燕子,我又不是一只鸟儿。”
从那以后,每天晚上11点,旧雪弗兰会准时出现在餐厅后门外,他则准时出现在覆盖着薄雪的人行道上,尽管他每周只打一天工。
他是公费留学生,国家负担一切。他打工原本是为了丰富经历,为未来的生活添一些谈资。他们起先聊得并不多,到后来无话不谈。雪弗兰停在燕子的楼下,窗外是冰雪覆盖的城市。车里回荡着颓废的歌声:忽然之间,天昏地暗,世界可以忽然什么都没有……
燕子跳下车,一阵风似的跑进公寓楼,他则静静地坐在车里,等她房间的窗户亮了,他才发动引擎。
一天晚上,他突然说:“去我那儿坐坐吧!”
“为什么?”
“过了圣诞节,我就快毕业了。”
公费生毕业要回国。可美国又有什么好?这里对燕子来说,原本没什么可留恋的。
“着急回国了?想你女朋友了?” 燕子问他。他沉默。
燕子有种不祥的预感:“大男人还害臊?你女朋友漂亮吗?”
“没你漂亮。”
那四个字,燕子终生难忘。
“我不能去你那儿。你女朋友会误会的。”
一片雪花,轻轻飘落在车窗玻璃上,渐渐融化。
(摘自《黄雀·秘密调查师》 永城 著 现代出版社 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