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绘图 雅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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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来看他,是为了离开他。
他却不知道,兴奋地搓着一双皲裂的手,说:这么远,你怎么来了?
她看着他,这个她爱了10年、曾经帅气充满诗意的男人,如今粗犷得像工地上的搬运工,她还是没有忍住流下了眼泪。
她下了火车乘汽车,走了三天三夜,又搭乘过路的大货车颠簸了一天,才在一望无际的荒漠中看到了他住的小屋——西部边陲的一个养路站,只有他一个人的养路站,养护着近百公里的国道。
她和他在大学里相识,是学校野草诗社的铁杆成员,诗歌常让他们骄傲得忘乎所以。他俩相恋了,就因为都喜欢泰戈尔的诗。在校园湖边,他轻轻地吻了她,说:过不了几年,我将是中国诗坛的一面旗帜。
浪漫似乎只在校园里才会疯狂蔓延。毕业后走上社会,浪漫被现实这个无情的铁锤砸得粉碎,为了找工作,他和她早把诗意冲进了马桶。
他的父亲是养路工,在西北。在父亲生病期间,他去照顾父亲,父亲去世后,他竟然接过父亲手中的工具成了一名养路工。
大漠荒烟,千里戈壁,他给她写信,描述眼前的风景:天空虽不曾留下痕迹,但我已飞过,我真正感受到泰戈尔这句诗的含义了。
她感受不到他说的诗意,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寂寞无聊。家里人不停地给她介绍男朋友,她都拒绝了。可是,她也不确定自己究竟能等来什么样的结果。
一年又一年,他们成了大龄青年。经不住妈妈的哭闹哀求,她妥协了,去见了妈妈公司领导的儿子。小伙子很精干,谈吐也不俗。她就模棱两可地和这个小伙子处着,心中还牵挂着远方的他。
她要了断同他的情缘,因为这样下去对谁都不公平。
她给他带了大包的物品。他笑着说:我这里啥都不缺。
她环顾四周,煤气炉,木板床,米、面、油、咸菜。
他笑了,说: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这些我都具备了,就等着天降大任了。
晚饭是稀饭、馒头,还有她带来的熟食。
他居然端出一盘鲜绿的炒青菜。在这一片黄的荒漠上,见到鲜绿的青菜,她都舍不得动筷子。
你一个人不寂寞吗?她问。
不寂寞!我白天养路,晚上看书,看你的信。我能背下来泰戈尔的每一首诗,也能背下来你写的每一封信。
夜晚,她躺在床上,他躺在床下。荒漠的风狼一样嚎着。
我明天就走。看看你,我也就放心了。她说。
嗯。谢谢你来看我。好好生活吧!他说。
她伸出手,他也伸出手,细嫩的手被粗糙的手握住。
第二天风和日丽,天蓝如洗。她搭上一辆过路的货车。
司机是一个很健谈的小伙子,踩上油门,也打开了话匣子。小伙子说:这个养路站是长途司机的驿站,加油加水,填饱肚子。这个养路站就他一个人,几千公里的路段,就他养护的这段路最好。
在一个拐弯处,司机停下车,提着一个袋子下了车。
她伸头望去,路的远处是一个低洼带,竟然有十几平方米的一个小菜地,菜地里的绿色格外养眼。怕菜被飞鸟或小动物破坏,菜地的四周插满了树枝,树枝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布条,像是挂了万国旗。
司机把袋子里的土倒在菜地边,回到车上说:经常走这里的司机都会给这块菜地带点儿土。这地方风沙大,就这个菜地是个避风的港湾。他每天都要骑车来这里种菜浇水。来场大风暴,菜地就没了,风暴过后,他重新垦地。我们把那些布条称为大漠里的旗帜,那些布条上都写着一些字,有人说是诗,我也不懂,反正我记得其中一个上面写着生如夏花。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的名字就叫夏花。
回到家,她的眼前总是飘舞着大漠里那五颜六色的旗帜。
她又准备动身去看他,并带了一挎包土。她要告诉他,大漠里的旗帜下不该少了老街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