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都是无情物，只有秋声最好听。

秋声的确好听，其实，一年四季，天籁没有不好听的。秋声的好听，在于它蕴含着万物生命的成熟和圆融。

蒋捷一曲《秋声》词，处处是秋声。更声、砧（zhēn）声，已在千年的秋风里走失，留下来的则是永恒。

秋声，是“昨夜庭前叶有声，篱豆花开蟋蟀鸣”；是青鸟鸣深涧，野果落空山；是塘里莲蓬被风逗，莲子唰啦啦入水；是古塔翘角上苍黑的铁钟，用力抱住晚风；是落叶在脚下，发出嚓嚓的破碎声；是芦苇在湾里，头抵头窸窸窣窣地私语；是一束清水跌下白石，脆脆的金属撞击声；是一行大雁迤逦而去，嘹亮地划破长空；是朗朗月下，晚归者叩响木门的手；是漆漆深夜，迟开的花承接檐下的雨……

秋声，是秋天的私语，嘈嘈切切，汩汩潺潺，叮叮当当……秋声，涵盖了所有打动人心的拟声词。

初秋的天，听风吧。风来，秋天起波浪，庄稼、树木、花草，在你面前奔跑如一群裙裾拖曳的女子，沉沉的籽实，努力的美，拖住她们的轻盈；她们的手脚放不开，只好身子前倾，微微低头，让裙裾扬起，拱起灰绿的喧哗。

秋风在天地间立起一把竖琴，流淌出四季最饱满、最馥郁、最厚实、最恢宏的秋声。

等节令的剪，裁掉草木、原野的缀饰，风过处，才会生出轻健的秋声，公式公式铮铮，金铁皆鸣。此时，天地是一篇大散文，无缀饰，无繁华，隐忍简约，风骨迷人。

仲秋的夜，听雨声吧。

秋凉似水，便是这雨水层层洗涤的。一层秋雨，一层凉。植物被雨催着，日日做减法，直到薄俏得禁不住催问，只好沉沉飘落。扑塌，扑塌，像老生一声声沉闷的长叹。

秋雨老成，秋雨静。它没有那种咋咋呼呼的激情，也失去了热血鲁莽；像一个性情克制的中年人，谈笑之间，就改变了季节的温度。推走嘟嘟囔囔的夏，换了沉稳笃实的秋。它按捺着情感，预备细水长流，将剩余的能量，用来烘焙那未成熟的作物和果实。

秋水，硬，有了金属的凉、金属的亮和金属的脆。哗啦啦，咕咚咚，是这个季节最美的音响。你盯着它不动，简直有点儿禅定的味道，不知是人入了定还是水入了定。

秋水流经狗尾草、红马蓼、野菊花，神态是静谧的；流过黄叶飘飞的柳树林，是啄着往前的，像鸡子撅着屁股找食。

青嫩鲜亮，是小河的春天；推石走泥，是小河的夏天。眼下，水清了，清得照彻灵魂；也静了，有不忍触碰的冷艳。它像人过不惑，缓缓地流，义无反顾地向前。

脆脆的轻响，是敲击灵魂的秋声。

秋夜，虫声，都有点儿闹了。成簇，成片，成弥散状，成喷涌状。仿佛很远，其实很近，仿若在天边，又似在枕前。你的身体随着遐思，被它抬起来，悠悠地飘浮。唧唧、丁零零、吱——呦呦呦，一丛，一片，辐射，重叠，织成了苍茫的秋思背景。

一村人家，被虫声和月色淹没了，村子也被塑成三色调的黑白灰。于是，一个个老屋，卸了妆，古旧地衔着一屋的儿女。遍地虫声，往上抬；拱破了月色，却抬不起老屋；抬不起老屋，也拱不破寂静。

在月下走走。虫声和月光，一动又一静，好似有吸纳的力量，你在其中，渐渐被包裹成一颗琥珀，毛茸茸的，透亮的；脆脆的虫声，添了一层银芒。

万类霜天竞自由，只有秋声最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