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妈妈的独生女，每当外婆和妈妈到洛河边洗衣服、我坐在岸边看她们洗衣时，外婆总说：“你坐那儿不敢动，好好看着，一会儿从水上漂下个盆子，里面放着个胖娃娃，咱赶紧捞出来，给你做弟弟或妹妹……”

“我也是从河里捞出来的吗？”我问。

“是啊，那天我在河边洗衣服，看见从水上漂来个盆子，上面盖着一块大红布，我赶紧跳下去，用笊篱一挡，捞出个白胖的小女孩。我解开袄襟揣到怀里，回去放到你家的被窝里，如今长成这么大个闺女。”

“我的小舅小姨，还有哥哥姐姐们，都是从河里捞的吗？”

“都是我从河里捞回来的。”外婆说。

我于是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坐在河边看，看着水波滚来又滚走，衣服洗了一件又一件，就是看不见有一个红布盖着孩子的盆子漂下来……我忍不住起来撒一泡尿，或是跑去晾一件衣服，外婆说：“看看，不让你动就不听，你去这一会儿，一个盆子漂下来，我和你妈赶紧抓，还是没抓住，漂走了……”

河水泛白，河边的草无精打采地垂下头，我也恹恹地看着西垂的太阳，想回家了。

我从河边那个等盖着红布的盆子的小女孩，一天天长高、长大，长得离开了洛河、庄稼地，长成一棵大树，迎接四季的更替，承受风雨的袭击，也把一颗稚嫩的心磨得苍老、粗粝，从而再也听不见泥土的声音、生命的童话了。

今年我添了一个外孙，小家伙过了百天被抱回我家，把我从孤高、寒冷的树上一下拉到地面，使我的心重新轻灵地跳起来，人也变得清纯、知性了。

他浑身白光光的，鲜润似水盆里的豆芽儿，摸着那胖乎乎的小脚丫、嫩嫩的小手指，我的心柔软得像二月的柳丝儿，紧紧地黏着春风不忍错开。那灵动的小鼻子一抽一动，小小的嘴巴一撇、一笑，哎呀，让人的心尖尖都是颤的。

尤其那双池水似的眼睛，黑眼珠晶莹剔透，眼白清澈光亮，他看着你，咿呀着，冲你笑着，那是不懂事的娃娃吗？不，那是天使的眼睛照着你的额头，是尘世的清风吹拂着你的白发，你的灵魂颤抖着，轻轻地拥抱着这珍贵的礼物。

我这时想起外婆的话，婴儿都是从河里漂下来的——我们刚生下来，水一样细腻，水一样净洁，水一样空灵，慢慢学会吃饭，学会走路，吃着泥土，住着泥土，最后又回归于泥土。

人生是一条长河，我们都是顺流而下的孩子，被打捞上岸开始了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