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红色的石臼倒立在街边的墙角，和一块平常的石头没什么两样。闲聊的人会坐上去，下午的阳光会照上来，四季的风吹来尘土，雨水又一遍遍将其冲刷干净……麻雀、喜鹊、斑鸠也会偶尔逗留，落在石臼上梳理羽毛，磨几下尖喙，倏地飞走，留下高高低低的叽叽啾啾声。

倒立的石臼会想些什么吗？

比如那块褐红色的石舂。它与石臼原来应该属于同一块石头，石匠把它们凿成了不同的模样，又一同从山上运到村子里，石臼立在了路旁，石舂放到了某人家里面。它俩曾经配合默契，嘭嘭哐哐，把谷子舂成小米，把疙瘩盐块舂成细末，把莎草核舂成香料……可是，有一天，石舂被某个记性差的人给放丢了，或许是被某个爱捣蛋的人故意藏起来了。石臼没了石舂，像丢了魂儿一样沉默了——它们本是一个整体，被石匠分开，再被某个人分开，终于失落了彼此。

比如那棵碗口粗的楝树。它原来长在石臼旁边，春天开丁香一样紫色的花朵，秋天结樱桃大小黄色的楝枣，孩子们折楝花，喜鹊们吃楝枣，多热闹啊。来舂米、舂盐、舂莎草核的人，也曾落了双肩楝花，或被楝枣砸了头，但他们像石臼一样，都喜欢楝树的浓荫。人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会把那个地方当成家，石臼在楝树下一待就是几十年，那里就是石臼的家吧。后来，路要拓宽，楝树被人伐倒拉走，石臼被挪到街角倒立起来，那片热闹的地方从此再也没有热闹过。

比如舂米、舂盐、舂莎草核的人。他们和家人，都吃过、用过在石臼里舂出来的东西，可他们都去了哪里呢？顽皮的男孩子长成了小伙子，再成为父亲、爷爷，有的走出了村子，有的成了坐在石臼上闲聊的人。灵秀的姑娘嫁到了外村，逢年过节回娘家，有人偶尔会多看几眼石臼，似乎只有它还没有变老。西家的老太太、东家的媳妇，一个一个老去，埋到了村外的黄土里。把石臼倒立起来的人，是害怕石臼会说出什么秘密吗？或者是害怕石臼老得不成样子，头重脚轻站不稳，大风一刮会突然倒下，碎成一块块石头吗？

倒立的石臼是更坚强的石臼。村子里的树木栽了又伐，伐了又栽；村子里的房子建了又拆，拆了又建；村子里的路修了又坏，坏了又修；村子里的人老去一茬，又出生一茬……如今，石臼成了村子最长久的纪念。它见过那么多人，听他们说过那么多话，它要是真的也能说话，会讲出多少故事？会唤醒多少人的记忆？

村里人说，一个小贩认出了石臼，想把它买走，有地方要建“农耕博物馆”，需要石臼这样的老物件。可没有人能替石臼做主，它曾经属于村子里老去的那一代人，那一代人老去后，石臼就没有了主人。它要是有主人，绝对不会这么多年一直倒立在街边。

谁也不敢去接小贩递过来的几百块钱，那几张红色的纸币，好像一团火会把接钱的手烫伤。其实，问价钱的人也只是好奇，想知道石臼到底值多少钱，顺便给小贩开个玩笑消磨时间——谁愿意为了几百块钱，去背负很多年也抹不去的“爱财迷”“败家子”等骂名呢？

于是，褐红色的石臼就这么一直倒立在街边的墙角，似乎仍在努力记住每一阵风、每一场雨、每一缕阳光、每一个从旁边经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