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了高层的住宅,离地气虽远,却与太阳近了。南向的玻璃飘窗像张开的两臂,冲着太阳喊:“阳光阳光,来吧来吧!”
房子侧面有个楼顶,我便在墙上开了个门,这样可以走到楼顶,享受无边的阳光。阳光好的日子,我从那门里走出来,像只破壳的鸡,蜷缩在藤质的吊椅里,我的身上便缠绕着万千条金线,吊椅摇呀摇,是织布的梭子,一梭梭地来回。
我闭上眼,眼前一片亮红。想这阳光,该有万万岁了吧,曾经,它照着灞桥,照着阳关,照着孟浩然的孤帆,也照着小杜的瘦驴。如今,它温暖地,不折不扣地,照在我身上。
阳光最可爱的时候,应在春天,是细细的鹅毛,茸茸地往下掉,挂在头发上睫毛上,轻轻抖一抖,扑簌簌地落。夏天的阳光,是过于热烈的爱情,怕被它灼伤,便一点点地往后躲,它却不依不饶,追到窗台上,叫着“我爱你”,吓得人“哧”地拉了窗帘。它喊叫到秋天,醒了,倦了,也聪明了,便透亮得如琉璃琥珀,如亮闪闪的晶片,如聪明人的眼。冬天的阳光,稀薄而软,是桑蚕丝,一吹就飘,一揉就皱,却珍贵得很。
冬阳一缕值千金。冬天里,最美的事,是孵在太阳下晾晒。晒人,晒被。一条条棉被,水红,翠绿,挤在日光里,热热闹闹的,内里的棉花,也一朵一朵地绽开。黄昏时,“噗”地合了被子,阳光便被收藏了起来。夜里,抱着这些“光束”,闻着阳光的味道,天香夜染衣,温暖。
那个女子说:“温暖我们一生的,不是爱情,而是棉花。”我说,能温暖我们一生的,除了爱,是满地的阳光。
有时候,我抬头看那轮圆圆的太阳,便想起和尚的钵盂,真是法力无边。你看,西湖边上,法海举起钵盂,钵下顿时光芒万丈,他喊了声“白素贞”,她便生生地被吸了去,那轮“太阳”,原是她的地狱。
想地上无数的人,最后,也是被太阳吸进去的。他们的旧精魂,在树根里,在叶子里,又沿着叶脉慢慢蒸发掉,飘散在空气中,再化作雨滴,落在土里。我挥挥手,阳光里,有三皇五帝,有才子佳人,都飘忽忽地,来了又去。
还有两千多年前的那位哲学家,他曾对不可一世的亚历山大说:“不要挡住我的阳光!”如今,他和那大帝,都在尘里,在空气里——这世上,再伟大的人,也都要在阳光里老去,能万万岁的,只有阳光。
我如果也被这轮太阳吸去,希望能变成个精美的图章,里面有我的影子,喜欢我的人,握在手心里,流传万年长,也是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