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代名士,聪颖过人,国学功底深厚,24岁留洋英国,娶了一位英国太太。除了翻译《红楼梦》,他的译作还有《离骚》、《长生殿》、《老残游记》……
2009年11月23日清晨,95岁的翻译家杨宪益因病离世。这位被奉为“中国最后一位集士大夫、洋博士和革命者于一身的知识分子”、知名翻译家、文化史学者、诗人的老人,在漫画家丁聪为他作画时,曾作诗《自嘲》:“少小欠风流,而今糟老头,学成半瓶醋,诗打一缸油。”幽默天性尽显。
1
白虎星照命
1915年1月10日生于天津的杨宪益属虎,打小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淘气包。他是家中独子,童年时家境富裕。由于母亲在生他前梦到白虎,算命先生说他是白虎星入命,将来会经历种种挫折,成就大事业;但白虎星凶恶,将来家里会死很多人,克父伤子。杨宪益5岁时,父亲就去世了。从此,白虎的隐喻笼罩了杨宪益的一生。1990年,他应意大利朋友的要求撰写英文自传(《White
Tiger》,中文版由薛鸿时翻译,名为《漏船载酒忆当年》,港译版则名为《白虎星照命》)时,第一个出现在脑海里的意象,就是白虎。
幼年的杨宪益在家里念私塾,11岁就读了很多明清通俗传奇等古代笔记小说,古诗写得比教书先生还好。后来,他开始读各种现代文学。在教会学校时,他上的是英文课程,家里还给他请了专职的英语和法语老师。
杨宪益读书极快,几年下来,从王尔德的童话、罗斯金的散文到大仲马的小说,这些著名的欧美小说和诗人作品的原文,他已读了个遍。在1934年参加燕京大学入学考试时,他的成绩如此优秀,学校竟让他跳级从大二读起。
24岁时,他到了伦敦,先学了两年的希腊文和拉丁文,终于在1936年考上了牛津的莫顿学院。在牛津,杨宪益的成绩并不出色,才情却是远近闻名。他购书成痴,喜欢收藏字画,饮酒赋诗,“常置一壶酒,可以守吾真”。出于向牛津老师展示中国传统文化的心理,他还把《离骚》翻译成了英文。
拥有这样的才情与气质,杨宪益很快吸引了同在牛津学习的英国女孩Gladys Margaret
Tayler,也就是他后来的妻子戴乃迭。最后,Gladys干脆为他转而学起了中文,并成为在牛津大学获得中国文学学位的第一人。
1940年,杨宪益拿到了英国文学的硕士学位。他辞去了哈佛大学的邀请,和年仅21岁的戴乃迭一起回到了中国,在重庆中央大学分校教书。
2
银翘解毒丸
这样一张黑白照片——一对青年男女,男子着唐装,眉宇间温情脉脉;女子着白底素花旗袍,五官标致,笑容清澈,不知羡煞了多少人。这就是1941年杨宪益与戴乃迭在重庆成婚时的照片。此前,戴乃迭的父母听说女儿要嫁给中国人并远赴中国后,曾狠狠地警告女儿:“你嫁给一个中国人,肯定会后悔的。要是你有了孩子,他会自杀的。”不想多年之后,一语成谶。
新婚时,战火纷飞的局势和贫穷落后的中国确实让戴乃迭感觉不适,“仿佛一脚踏回了中世纪”。但是,夫妻俩总算找到了共同的乐趣——翻译。对于成为翻译家,杨宪益生前经常说是“阴差阳错”,认为自己的爱人才是翻译家,“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当一位翻译,现在也不想。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从大学毕业后回到中国来,会选择研究中国古代史。但是无意中到了编译馆,我就变成翻译家了。很多都是别人要我译的,我自己选择译的也有一些,比如周树人的作品,比如《老残游记》、《儒林外史》,那些才是我真正喜欢的”。但正是在教书期间,杨宪益翻译的《儒林外史》和《阿Q正传》打动了当时重庆国立编译馆的负责人梁实秋。
当时把外文作品翻译成中文是编译馆的主要工作,中文外译很少。梁实秋看中了杨戴二人的能力,从大学挖来了二人。对中国古代史感兴趣的杨宪益在编译馆的第一个工作,就是翻译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三年时间,夫妇二人就翻译完了从战国到西汉的36卷。1949年解放以后,两人来到北京,参加了外文社的《中国文学》杂志,从此开始了持续一生的翻译工作。
和所有人一样,“文革”打乱了他们生命的步伐。尽管夫妇俩一直坚信共产主义,新中国成立后杨宪益曾帮国家寻回一箱甲骨文和文物,戴乃迭曾把从娘家带来的珠宝变卖了,交给党用作购置飞机之用,但1968年4月的最后一天,杨宪益和戴乃迭因感叹局势而在家里对饮白兰地时,还是被人带走并投进了监狱。这一去,就是4年,罪名“里通外国”。4年后,杨宪益每每谈起,总是平淡带过,说4年里见不到妻子,唯一害怕的就是妻子会因受不了而自杀。
出狱之后,他回到家中,“又见到那瓶酒——被捕时未喝完的那瓶酒。它依旧在茶几上,动也未动。被捕时走得匆忙,瓶盖未盖紧,剩下的半瓶酒已变黄,不能再喝了。即便能喝,也难以喝下这瓶伤心酒”。几天后,妻子也回来了。
他们有三个孩子,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文革”时,长子杨烨已大学毕业,两个女儿分别下放到了农村。他们出狱后才发现,长子因经受不住周遭的压力,已精神分裂了。随后,杨宪益夫妇将其送到英国,但不久,儿子在阿姨家自焚而亡,从此成为戴乃迭的心病。
只求“有烟有酒”,杨宪益性格中的散淡和幽默帮助他走过了最艰难的岁月。他自嘲火气太大,每每生气,总要写诗以消火,于是为诗集取名《银翘集》,这出自他一句看似随便其实工整的诗句“久无金屋藏娇念,幸有银翘解毒丸”。
3
金子般的心不会变
“文革”前,杨宪益夫妇就从《诗经》到清末文学中选择了150多种,从鲁迅到现代的100多种当代文学进行翻译,戴乃迭自己则独立翻译了《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他们翻译的速度惊人,文化部部长周扬得知杨精通希腊文与拉丁文,让他翻译《荷马史诗》。翻完《奥德修纪》后,外文局就提出让杨戴翻译《红楼梦》,这就是那部唯一由中国人翻译的英文全译本《A
Dream Of Red Mansions》。
杨宪益说他并不喜欢看《红楼梦》,小时候读一半就读不下去了。当时大卫·霍克斯也在翻译这本著作,他的译本就是著名的《石头记》。杨虽然参与了《石头记》的翻译,但对于这个名字一直不喜欢,在自己翻译时,为了区别,就译为《A
Dream of Red
Mansions》。杨宪益翻译初稿,戴乃迭做加工,1974年该书的三卷本终于出版。杨宪益的翻译还包括不太受大众注意的汉魏乐府和明清传奇,比如洪昇的《长生殿》。黄宗江提起自己组织学生演的《牡丹亭》时,会念起杨的名字;英若诚在美国和中国演的《十五贯》,用的也是杨译。杨宪益对中国文学和戏剧的意义之重大,难以尽述。而他对中外文化的了解,文化考据的影响,则少为人知。
20世纪80年代末,反思的年轻一代开始成长起来,西方书籍重新变得热门。在弗洛伊德影响下的哲学、文学开始流行,而在《中国文学》任主编的杨宪益则更看好中国的文学,于是提出出版“熊猫丛书”。熊猫丛书主要出版《中国文学》上刊载的中翻英和中翻法的文学译作,还有部分德文版和日文版。他们翻译的作品有190多种,从陶渊明、蒲松龄一直到史铁生、池莉和铁凝,发行到了150多个国家和地区。
1989年,戴乃迭患了老年痴呆症,渐渐病重到失忆。杨宪益从此停下了翻译和自传写作,悉心照顾妻子。在他卧房的桌子上,一直留着郁风先生在1985年为戴所画的水粉画像:一头银发的老太太,笑容依旧清澈。上面题着几个白色的字:“金头发变银白了,可金子般的心是永远不会变的。”1999年秋,戴乃迭女士去世,杨老先生写诗回忆亡妻:“早期比翼赴幽冥,不料中途失健翎。结发糟糠贫贱惯,陷身囹圄死生轻。青春作伴多成鬼,白首同归我负卿。天若有情天亦老,从来银汉隔双星。”此后10年,杨老先生的时间仿佛凝固了,如今,双星不再永隔。
(据《新世纪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