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庭院，往往是从失去母亲开始荒凉的。

　　无论多么破旧的房屋，多么低矮的院墙，只要有一位母亲在，庭院就能承载家的含义，就能容纳孩子和老人，就能积蓄五谷和家禽，就能溢出生命的泪水和欢笑。

　　我无数次梦见自己回到老家，推开庭院的大门，却发现空无一人。月光很白，几件衣服晾在绳上，所有的门都悄无声息地虚掩着。母亲悠忽出现，又悠忽而去，脚步匆匆，一语不发。

　　荒凉的庭院，因母亲的飘忽而变得虚幻。

　　我一遍一遍地寻找着生活中那些细节，比如热的饭菜，比如炉膛里未灭的灰烬，来证实母亲坚定的存在和对我坚定的爱。然而母亲总是走了，又走了。我无限悲凉地紧跟着母亲的影子，似乎已经看到了她决意抛弃我们的心。

　　失去母亲的庭院，就像失去生命的树一样，只剩下干枯的形体，却再也没有精神。庭院里那株冬青在寂寞地、惶恐地长高、长高，甚至不知如何控制自己的方向。那是荒凉的庭院里唯一的生命，这个四季常青的植物，因为自己不能和庭院一起老去而显得孤单。

　　二

　　一个庭院，就是一种宿命，一个注定的悲情故事。

　　庭院就像一棵生长在大地上的树。年轻的庭院曾经塞满孩子的笑声和鸡鸭牛羊的欢叫，枝繁叶茂，硕果累累。然而总有那么一天，孩子们一个一个地走了，只剩下一个老人和一个庭院。

　　庭院里孤独的留守者，就像深冬挂在枝头的最后一枚果子，一颗心经历了春夏秋冬，红透了，也干透了，随时准备落下。没有人采摘，深冬的最后一枚果子，是给树、给鸟儿、给天空和阳光的敬奉和牺牲；庭院里最后的老人，是给庭院、给祖先和土地的敬奉和牺牲。

　　老人安详地守候着庭院，也守候着自己。村庄用牛粪和干草的气息拥抱着庭院，使庭院和庭院中的老人在一个又一个孤寂的夜晚和白天，心平气和地睡去和醒来，心平气和地活着和老去。

　　庭院的上空炊烟袅袅，那些麦秸和豆棵子，从原野走进炉膛，灵魂袅袅升起，缠绵悱恻地俯视村庄和庭院。庭院里的老人，安详地享用着草木的牺牲，直到有一天，自己也像草木一样安详地走进炉膛，走进泥土，走进大地的生产和丰收，在一棵树或者一棵草中再生和轮回。

　　终于，最后一个老人也离去了，庭院在门锁吧嗒一声中闭上眼睛，再也不睁开。

　　其实庭院早就想睡了。老人守着庭院，庭院也守着老人，他们都累了。那些荒凉的庭院，是村庄的故事，是村庄在讲完一个故事之后淡淡地画上的一个句号。

　　那些荒凉的庭院，被村庄拥抱着，像母亲拥抱着孤独的婴儿，在空旷的大地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