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日子就像挂在岁尾的一串鞭炮,不经意间点燃后,淡而无味的寒冬即刻被激活了。
乡下的腊月总是很瘦,很瘦,如同寒风过后只剩下质感风骨的白杨或梧桐。麻雀和乌鸦开始在村子里闹腾起来,那些麻雀一阵风似的,忽而掠过枝头,忽而坠地,仿佛撞碎了一簇簇冰雕的动词,四下散去,须臾又唧唧喳喳地在草垛上集结。抄着手经过的行人,对这一切不理不睬,偶尔大声咳嗽一下,它们就“扑拉拉”全飞了。
错落有致的村庄经常被大雪抚慰着,苍白苍白的云眷顾后,雪花如复制的一般,纷纷扬扬,天地间是耀眼的白。一两株早产的烟花升空后的绚烂拉长了乡村的清冷。冬日的农人和农具一样闲散,三三两两蹲在墙根、草垛根晒太阳,眯着眼静静地体验着安之若素的快意。嘴巴里呼出的白烟,慢慢扭曲着,一点一点散开来,最后消逝在柔柔的金色阳光下。
雪晴后,门前的池塘凝固成一面镜子,儿时的玩伴喜欢在厚厚的冰上打陀螺、溜冰、炸鱼。寒冬时鱼儿贴在冰层下,仿佛醉酒的汉子,失去了夏日里的泼辣劲。隔着厚厚的冰层能看到鱼肚白,用砖头、石块或其他锐器掘一个洞,然后放上一枚擀面杖粗细的鞭炮,点燃后大伙迅速离开,“砰”的一声响起后,破碎的冰凌飞起一两丈高,哗啦一下跌落在冰面上,那条蔫了的鱼就唾手可得。
我把抓到的鱼带回家,母亲正在操持家务,掸尘去灰,洒扫庭院,房前屋后,椽瓦墙角,都细细清扫一番,为过年做准备。北风一吹,母亲的手开始皲裂,粗糙得像松树皮一样,有时还会流血,殷红的血顺着厚厚的茧一点点渗出来,而那时的我沉浸于快乐之中,没有想过母亲的感受。我把鱼放进水缸里,和我差不多高的大水缸每年都会养些鱼儿,而那些鱼总是还没有闻到腊月的年味儿就死掉了。
祖父喜欢在屋子里燃起一堆树叶或豆秸,灰白的烟弥漫在房间里久久不肯离去,烟雾缭绕,屋子里的温度就慢慢升上来,暖烘烘的。祖父在火上温一壶酒,不时呷上两口,酒香捂也捂不住,瞬间在屋子里散开。玻璃上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气,用手指可以在上面画出各种各样的花,一朵花画完,水滴泪痕般流下,撕裂玻璃所承载的美。
最怀念的是祖父的地铺,地铺有膝盖高,一面靠墙,另外三面用木板固定住,填上豆秸、麦秸等,最上面铺上一层厚厚的新麦秸。地铺异常松软,躺上去舒舒服服,我和弟弟都争着在上面滚来滚去。汪曾祺就曾在床上铺上厚厚的稻草,他说:“暄腾腾的,暖和,而且有稻草的香味,使人有幸福感。”那分幸福感我体味到了,只不过我闻到的却是淡淡的清醇的麦香。
女人的身材躲在厚厚的棉衣里面,少了些许曲线造就的魅力。整个冬季,乡间唯一柔和、轻盈的是那些从烟囱里钻出的炊烟,赛过此时女人的身姿,在灶火的烘托下,曼妙轻舞。清脆的鞭炮声逐渐增多,唤醒了孩子们的兴奋和期盼,年味儿随着没节制的火药味越来越浓。
想起故乡的腊月就会被记忆中的年味儿和温暖包围着,如同季羡林所说:“虽然年像淡烟,又像远山的晴岚,我们握不着,也看不到,但当它走来的时候,只在我们的心头轻轻地一拂,我们就知道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