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世纪的北方乡村,腊月蒸年馍是每个农家的必备课。
那时没有机器,蒸馍全是纯手工制作。头天发面,硕大的深口黑瓷盆装足半盆面团,放到柴火烧热的炕头上,盆口蒙一层塑料布,捂上厚厚的棉被。翌日一早,面团胖了起来,都溢到了盆沿。
给发酵好的酸面团加面粉、加碱。碱的用量特别重要,直接决定了馒头的成色。这真是人类食物史上伟大的发明,只有酸碱受热完美地中和后,蒸出来的馒头才松软可口,犹如花苞将绽欲绽,胀鼓鼓似含着一口气,压下去即刻反弹回来且不留痕迹,鲜活得仿佛里面藏着蓬勃的生命。
年馍一蒸,每家至少三四锅,一锅十几层笼,壮观地叠成高塔。锅灶开着鼓风机烧炭火,得专门派一个人往灶火里添炭。大块的面团置于巨大的案板上,揉、搓、剁、上笼,几乎全是母亲一人操作,那情景至今依然历历在目。母亲前倾着身体,腰抵着案板,全力以赴地揉面,围裙上沾满了白花花的面粉,轻轻一拍,雪花般飞到了孩子们的记忆里。
常常是一大早起来,母亲先派孩子们出去借笼屉,凑二十多个才够用。一笼大致能蒸三十个馍,一锅十几笼,就是三百多个。三四锅下来,拢共蒸上近千个馍,储藏在半人高的大肚瓦瓮里,吃到元宵节还富余。
蒸到最后一锅,才是重头戏,这时母亲开始蒸包子和花馍。包子馅儿有豆沙、红糖、羊肉大葱、白菜豆腐粉条猪肉,最平常也最耐吃。花馍比包子技术含量高很多,什么盘龙、兔子、老鼠、莲花、桃子,各式各样,十分逼真。用五谷、枣或辣椒制作鼻子、眼睛、嘴巴,最后点上食用色。这样精心制成的艺术品,主要是用来送礼的。
小时候,蒸年馍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早早搬了凳子、大小桌子,摆在大院子里,专门负责给刚出笼的热馒头翻个儿、晾凉。邻家的朋友过来串门,双手举着她家刚出笼的包子,我们商量换着吃,热乎乎还烫手,一边吹一边吃。浓郁醇香的味道,多年后依然留在记忆里。
后来出现了机器馍,硫磺熏过,雪白齐整,一袋小麦能换回几百只,于是家家户户大规模蒸年馍的情形从此一去不复返。
时代在变迁,一些场景注定要成为古朴的历史画面。人们从繁重冗琐的劳动中解放出来,习惯了机械化带来的轻松。只是日日山珍海味,也难以取代记忆中那朴实家常的味道,是因为那年、那人、那景,都凝在时光里发酵成一分独有的情怀,咬一口,香泽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