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家族的女人,不知道出生时中了哪一个巫婆的咒语,长相一代不如一代。
我外婆还不错,年轻时被村里人称为“水白菜”,自是水灵白嫩。到我妈,则次之,到我,更是让人泄气。对于这样的命运,我妈似有不甘,而我则是认了命。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时代。外婆的青春是在战火纷飞中度过的,因为贫困和战乱而过于暗淡和沉寂。
我妈则活得出彩。虽然她的皮肤没有外婆的好,但她会打扮,兼身材与五官都好看,所以也有美人之誉了。至少,在她自己心里,她是从来没有否定过自己容貌的。她有一桩关于衣服的旧事,那一年冬天,她十七岁,想要一件新衣,外公说,要新衣服可以,屋后菜园里有大白菜,你自己砍一担去卖,卖的钱归你。我妈当真砍了一担白菜,踏着半尺多厚的雪,一个人挑到江边渡口,过了江,去集市上卖,换得一件褂子,白底的平纹布上印着一枝一枝的绿竹叶。那是她青春岁月的一个壮举,她很自豪,她的每个朋友几乎都知道。
我妈年轻时,别人搽蛤蜊油,她搽雪花膏。我以为,她的雪花膏会搽一辈子的,没想到,我大了时,她羡慕我的那些化妆品,经常要我的搽。我们母女之间,似乎从这时起,有了一点微妙的戏。她有一段时间在无锡,帮我舅舅做事,让我给她买几件衣服带过去。我就挑了几件宽松的衣服托人带去。回来后,她埋怨我不会买衣服,我买的那几件,她送人了,嫌老气。其时,她身上穿着一件连衣裙,湖蓝的底子上,泛着白色的豌豆点,还有两根细细的带子在腰后系了一个蝴蝶结。那时,我已结婚。我的同事说,你妈好年轻,穿那么飘逸的裙子,和你在一起,真像姐妹!这话应该说给我妈听,我不太爱听,似乎是怀了一点嫉妒吧。只有天下的妈妈想和女儿做姐妹,哪有女儿肯愿意和妈妈成姐妹的?
我妈手巧,在我家从前住的那条河堤上,她简直就是开在五月的石榴花。包粽子,别的女人都是包又粗又短的江北粽子,放锅里一煮,角上挤出白米粒来,总像个拾掇得不够清爽的邋遢女人。我妈包江南粽子,又细又尖,右手的小手指跷起来,绣花一般。粽子煮过,还是绿莹莹的一个个,包得紧实。男人们夸我妈的粽子包得好,女人们端了糯米夹了粽叶来跟我妈学,但学不会,包出来的粽子总是少了什么。
我妈是个不甘于平淡生活的人,她朋友多,每到一个地方,都能很快和人家混熟。她的姐妹常来我家,聊到三更半夜。我妈还和她的姐妹们喝酒,可能是她脸上有两个不深不浅的酒窝吧,她能喝一点。也因为这一点,我妈在我们那河堤上常被古板的婆婆们视为异类。她不顾这些。她的半辈子,似乎就是来颠覆我外婆那样暗淡而平静的生活的。
我妈这样出彩,而我,似乎是她的一处败笔了。有一天,她很甜蜜地跟我说:“有人夸我女儿漂亮,还说气质好……”我忽然一阵心酸,长了三十多年,她终于从别人嘴里,对我的长相有了一点认同。一直以来,对于长相,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她,我的额头、眼睛、鼻子、嘴巴、牙齿以及脸形,都不及她长得好。女不如娘,她大约失望得很,所以,如今忽然听到一声关于女儿长相的夸赞,自是欣喜异常。可能,女儿的俏,也就是娘的俏吧。
黄昏,我回娘家,她在门口逗孙子玩,旋起了呼啦圈。我很惊讶,她旋得比我好,心底冒出一句:瞧这老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