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相信，树不但有生命，更有灵性。

　　一生中，我们究竟与多少树相遇，恐怕谁也说不清。生活在乡下的人是富有的，他们打开窗户，打开房门，最先看到的，总是一株一株的树。先是院子里的几株，田埂上的一排，然后就是一整座青山了。如若再远些，那就是连绵起伏的山峦，是逶迤如国画的浅墨。

　　树，与他们的生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请石匠架房子要漆树，请木匠扎椅子要柳树，楼梯是杉木做的，楼板是核桃树刨成的，背上背的是白杨树做的背脚，脚下走的是松树铺的独木桥。树扎根在他们的生活里。

　　生长在我生命里最早的树，是一株分叉的核桃树。

　　那是一株生长在溪边的核桃树，它的前面是深达丈许的溪谷，后面是我家的农田，那个角度算得上很陡峭了。夏季的雨水很大，把溪边没有树的地方冲出一个个深槽，把肥沃的泥土带走，以致溪谷越来越宽，甚至核桃树的底座已经悬空。

　　在大水的冲蚀下，核桃树的主干每年都会向溪谷歪一点，很多个风雨交加的日子，我都替悬空的它担忧，担心一阵大风吹过来，就会将它歪斜的身子刮倒在地，害怕一夜大水就将它脚下的土壤冲散，使它滑落溪谷。可我的担心总是多余的，它站在那里，把头昂得高高的，把它的枝干尽可能地往内侧生长。

　　有一次，父亲说了一句话：那棵核桃树活得很辛苦哩。

　　它活得辛苦，可一点儿也不偷懒。每年春天它都会开满花，秋天挂满核桃。几乎所有的核桃树挂果都是隔年的，一年丰收，一年歉收。可它不一样，年年都结满了又大又好剥的核桃，总为我们带来惊喜。

　　不幸还是发生了。在一场罕见的大风过后，核桃树失去了一条“胳膊”。只听见咔嚓一声巨响，风从它的分叉处撕开了粗大的主干。我在收拾地上的残枝败叶时，在那根断枝里，发现了不少虫蚁。虫蚁蛀空的树，哪能抵挡风的万马千军呢？

　　父亲说，生了虫蚁的核桃树活不了多久了。然而在第二年春天，它竟然在断口处生出了两株新枝，那剩下的主干在秋天还结了满满一树的核桃。我以为它又恢复元气了，并暗自庆幸。

　　然而它到底像一个久病的人，一点点失去了生气，终究连一片叶子也没有生出来，可那也是过了好几年时间，可见它依然在坚持。它虽然再也没有长出绿色的叶子，开出繁星一般的花朵，却在干枯的主干上结出一个挨一个的大黑木耳。只要一下雨，采下的木耳足可装一小竹篮。

　　核桃树永远失去了春天，可它把内心的春天在身体里绽放，化作一只只耳朵，来聆听世界的声音。

　　那株核桃树早已被我们砍去好几年了，它的树干也被我们当做柴火烧完了，可它的根系所在的地方依然固若金汤，我们照样在那一块农田里种植庄稼，仿佛那株核桃树不曾死去。

　　沿着那株核桃树的足迹出发，我认识了许许多多的树，有山里的树，城里的树，还有从国外移民过来的树。它们中有的出身贫贱，有的身价不菲，有的天生耐寒，有的却只适合盆栽，有的瘦骨嶙峋，有的富态雍容……

　　与一棵树相遇，是缘分，有如一段好姻缘。树有生命，它的光阴被自己刻在生命的轮上；树有灵性，它的生活态度就是春天发芽，秋天落叶；树有语言，风吹的时候，它就唱歌和说话；树有原则，它的信条是落叶归根，毕生不离故土。

　　或许，我们一辈子也无法读懂一棵树，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向一棵树学习，学习它的谦卑、平和、坚韧和达观。我们无法做到时刻把一棵树攥在手中，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把它刻在自己有限的生命里，在心底最温暖的地方植一棵树，一日日长到参天茂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