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初冬的一个傍晚,在农场劳动一天后,疲惫不堪的我返回学校。经过一块胡萝卜地时,我发现路上有一个黑影,便一脚把它踢到了菜地边。凭感觉,那应该是一根胡萝卜。在那“瓜菜代”的年月里,只有患浮肿病的学生才能每天获得两小根蒸胡萝卜的优厚待遇。顿时,我的饥饿感猛增,忙跑到菜地边寻找。果然,那是一根又粗又长已被揪去缨子的胡萝卜!我急忙捡起,迫不及待地擦去上面的泥土。
“站住!”随着一声吆喝,有人跑过来,我被当作贼捉住了。
任凭我怎么解释,说这根胡萝卜是捡来的,对方都不相信。他个儿不高,看上去和我是同龄人,训斥起我来,声调特别高。我心悸腿软,怕招来围观者,更怕被同学撞见,回到学校躲不过一场批判。
正当我无计可施时,来了一位老人,他问我:“你是哪儿的?”
我羞涩地举起胸前的校徽。老人叹了口气,说:“算了吧!那边庵子里还有几根,你一起拿回去垫垫肚子吧!”
这突如其来的恩惠使我受宠若惊,手足无措。冷静片刻,我深深地向老人鞠了个躬:“太感谢您了,老伯。这胡萝卜原本就不是我的,我不能要。”
我脸发烧,头发蒙,转身就走,不敢回头,已然把自己当成了侥幸获释的小偷。
“学生,怪可怜的!”
“我是和他闹着玩的,看把他吓的。”
我尚能听到身后俩人的对话。
当夜,我失眠了。刚闭上眼,就有一个个胡萝卜向我砸来,把我吓醒;一会儿,我又得意洋洋地在一大堆胡萝卜上跳跃,在亢奋中惊醒。
从那以后,我对“胡萝卜”这三个字便特别敏感,有一种爱恨交织的感情。它使我常想起矮个儿青年的凶相和那老人的慈善面孔,心中充满愧疚;同时,我也变得特别喜欢吃胡萝卜,仿佛患了一种身不由己的疾病。
时至今日,我对胡萝卜的感情一如当年,并且一直想写一篇有关胡萝卜的文章。半个世纪过去了,终于有了这篇文字,也算了却了一个压在我心头几十年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