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入湘西凤凰经年,终于幻化成一张夜行车票。雨后冷清的子夜,是梦的起点还是梦的继续?
总在想,孕育一位让人难以忘怀的文人的地方,一定是风情万种的。沱江水清冽碧绿,水急却不深,刚好够平底的翘首船行驶。沱江的急流,赋予船夫百折不挠的秉性。逆水行舟,有船夫弓起虎背,撑杆亦成弓形,将船驶上险滩。山也是绿的,风吹过,“哗啦啦”地如海涛般呐喊,与游人的喧哗合为一处。沱江两岸参差的吊脚楼贴着江边挤挤挨挨地排列开来,家家临江户户枕河,楼上红红的灯笼在暗夜中毫无顾忌地招摇,在水面投下飘忽不定的影子。
依然是夏日风光,明朗且炙热,使人有了几分溽热。忽然一阵小雨袭来,水面生烟,江边徐徐的清风又使人陡觉精神一振。白日里的凤凰和夜里的凤凰同样是热腾而喧闹的,游客和招徕游客的人锲而不舍地演绎着世俗的浮躁,沈从文先生笔下宁静悠然的凤凰,已成为历史的影子。
于是就想寻一处幽静所在。晨曦将逝的那一刻,静坐在临江的阳台上,一边读沈从文的《长河》,一边读不远处的沱江。一弯碧水蜿蜒,薄雾在水面上凝乳般地游荡,忽而笼罩了远山,忽而又笼罩了排列着翘檐的马头墙。黛瓦幽暗青峰隐忍,一对头戴尖顶斗笠的老人坐在江边石阶上出神,静静地把自己坐成了一尊雕像。远处有了浣衣妇,就着青石板,木杵落下,少顷,便有“嘣嘣嘣”的响声传来,惊破清晨的寂静,也惊散了笼罩在江面的黏黏的晨雾。
游走凤凰,走的是一分闲适的心情。踏上被时光打磨成乳白色的石板路,雨后的巷道深邃而凝重,闲散的水牛,淡薄的炊烟,着蓝布衫的老人,舞动法器的巫师,远古之风扑面而来。城墙下,一盘残棋引来无数围观者。下棋者轻敲棋盘,手问使然,观棋者急不可耐,几欲投手。淡定与浮躁并存,智者如斯,躁者亦如斯。
沱江水静静流逝,流走的是水,留下的是文化,我在不远处的听涛山找到了注脚,那里是沈从文先生骨灰安葬之地。山不大,气势也不恢宏,但因了沈从文,在喧嚣的凤凰终于觅到一处让人静思的场所。听涛山下的冷清与虹桥的熙攘形成鲜明对比。来这里的大多是文学爱好者,拾阶而上,便看到一座天然五花石墓碑静静地伫立在墨绿之中,墓碑上镌刻着沈从文先生的一段话:“照我思索,可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先生一生留下500余万字的书稿,自嘲为“稻粱谋”,而代表作却是描写故乡风情的。先生的最爱还是故乡,听涛山下,先生一了夙愿矣。默默地坐在墓地一侧,那一刻,“不知道是在梦中还是在翻阅别人的故事”。
是一定要到先生故居看看的,虽只是户外瞻仰,捧一本盖了四五个故居印戳的先生的著作,也就心满意足了。一条沱江,使湘西凤凰的吊脚楼风情万种;一位文人,又为古城浸润了耐人品味的文化底蕴。
先生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痛惜湘西城里“正直朴素人情美”被“现代”所摧毁,而如今那里的过度开发和商业化比旧时更甚,连街边织锦的老妇人见我们给其拍照也要收费,但我以为那是现代化进程的必然。苗寨归来,路遇湘西背背篓的妇人,攀谈后,感觉她仍旧朴实善良。她将背篓里新摘的西红柿等时蔬拿出来让我们品尝,说是自家产的,准备给在城里劳作的儿子送去。此情此景,一如先生在《边城》和《长河》里所描绘的,于是心生感慨,不知是在梦里还是梦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