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红楼梦》时,曾疑惑何以宝玉差人送去两条旧帕子,黛玉就“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炙起”,缠绵悱恻地题起了手帕诗。而当我一件件地收到他的礼物后,才渐渐明白了其中爱的玄机。
收到过旧围巾、旧手套、旧书、旧笔、老照片,还有旧的手机、钱包和U盘,皆是先生用过的。除去那个京剧脸谱造型的红色U盘,因为漂亮,他没用几天就特意割舍于我之外,有的是他收藏多年的旧品,有的则是他一手持新,便把旧的顺手一递——送给你吧,我便欢欢喜喜地要了。虽然,手机是男式的摩托罗拉商务机,钱包是黑色的小羊皮男款包,我却真就把自己的金色手机和红色钱包给淘汰了。接受他用过的物品,不觉委屈或低就,内心是一种俗世的米面夫妻的幸福。凡是他的,皆是好的;凡是他的,也是我的。这些私人物品,曾与他终日相伴,留有他的指纹与体温,我带在身边,便生出安详实在的归属感,提醒自己是个有人庇佑的妇人。
白居易在《长恨歌》中写道:“惟将旧物表深情,钿盒金钗寄将去。”古来有情人相约,赠物传情,那些玉佩金钏折扇罗帕,无一不是赠予者随身携带的旧物,便是黄金白银,也多是旧日积攒的体己之物,带着美人袖里指间的温度。
所以,当黛玉听到晴雯送来的是旧手帕子,不由“着实细心搜求,思忖一时,方大悟过来”,连忙收下了。在第十六回中,宝玉将北静王所赠鹡苓香串珍重地取出来,转赠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遂掷而不取。而这次,宝玉的两条旧手帕,对于黛玉,却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只因这份礼物,既饱含宝玉嘱她止泪莫哭的安慰,“旧”字本身也表明了宝玉念旧人与旧情的心意。明代民歌中唱道:“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心事有谁知?”长久以来,黛玉一直担心后进贾府的宝钗威胁她与宝玉青梅竹马的爱情,但这次以旧物相赠,却是宝玉并不把她当外人的意思,冰雪聪明的黛玉柔肠百转,终于醒悟,由此情根深种。
同样是旧物,那香串比手帕子自然贵重许多,黛玉却弃如敝履,盖因旧物只是媒介,她喜欢的是旧人。
夫妻时间久了,便成一对旧人。旧人之间的相濡以沫,缘自淡泊中的信任。接受他送的礼物,无论新的旧的,贵的贱的,既不会像恋爱时那般惊喜,也不会像黛玉那般缠绵多思,只微微一笑,收下而已,一同收下的,还有一段长长的相守岁月。
虽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但夜冷风寒的居家日子,也喜欢披披先生的旧衣。曾把他的一件T恤穿成睡裙,也曾趿着他的大鞋子在地板上划船。他很欢喜地看着笑,像看着时光中一个长不大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