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插图:仁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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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发生在三十多年前的事,至今仍清晰地留在文斌的记忆中。
那天下午放学后,文斌便记起头天尚军郑重托付的事:请他每天到家中给尚老爹打一针链霉素。
那时,文斌和尚军都是大队小学的民办教师。尚军的家在学校所在的尚村,文斌的家在文村,距学校一里多地。文斌知道尚老爹患慢性支气管炎多年,每到冬天犯病,链霉素得打上个把月。听尚军说,他嫌天天请大队合作医疗站的护士去家里打针太麻烦,就自己学着给老爹打。
尚军要到县文教局开一星期的会,他知道文斌在大队合作医疗站呆过一年,就把给老爹打针的事托付给他。
放学后,文斌带上自己中午已精心消毒过的注射器具,顶着凛冽的东北风走出校门。在尚村的东北角,文斌找到了尚军家。尚军的老婆领文斌来到院子后头一间旧土坯房前,说:你进去吧,我到前头给你做饭去。
文斌说着不在这儿吃饭,就推开了屋门。
一股刺鼻的腥臭味扑面而来,文斌下意识地用手捂住鼻子。与此同时,他看到盖着一条露着棉絮的破被、趴在床边剧烈咳嗽的尚老爹,床边的地上是一大滩痰液。文斌顿感一阵恶心。
当文斌本能地要抽回踏进去的那只脚时,尚老爹的目光和文斌的目光相撞了。文斌心头骤然一顿:尚老爹那瘦削的有着一道道刀刻般皱纹的脸,那双已显浑浊的老眼,那花白的须发,竟和自己年迈体衰的父亲十分相像……文斌心中刚泛起的厌恶感消失了,涌起了儿子对父亲那种真切的爱怜和心痛。
文斌亲切地喊了一声:尚老伯,我来给您打针了。说着他俯到尚老爹床前,轻捶着老人的背。“……咳咳……咳咳……呸……”尚老爹卡在喉中的一口痰终于吐了出来。老人用手抹了一下憋出的泪花,脸上挤出一丝歉意的笑:你是文老师吧?有劳你了!
文斌点头应着,转身到院里找来扫帚和簸箕,打算清扫地上的痰液及脏物。
尚老爹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文老师,哪能叫你……
文斌对老人笑笑说,不碍事,不碍事的。
把地面清扫干净后,文斌开始给老人打针。
当尚老爹那瘦骨嶙峋的臂部映入文斌眼帘时,文斌心中好一阵酸楚。再细看,老人臂部两边的肌肉已结成了硬块块。文斌知道,这是长期打针、药物吸收不好所致。文斌耐心地在硬块块之间按摩着,终于寻到一处理想的下针部位。文斌在用酒精棉球消毒时,亲切地和老人聊着天,说些逗老人高兴的话。在文斌感觉出老人臂部肌肉放松时,骤然将针刺了下去。为了转移老人注意力,他用右手极缓慢地推着注射器,左手又在注射部位旁边轻轻地抚摸着……当文斌把注射器从肌肉中拔出,告诉老人好了时,尚老爹吃惊地说:我当还没打哩!
文斌收拾好注射器具,帮老人掖了掖被子,向老人告辞。
尚老爹浑浊的眼里涌满了泪,说:文老师,你待我可真好呀!
文斌忙说:尚老伯,您安心歇着吧,明天我再来。
一连七天,文斌准时在下午放学后来到尚老爹的土坯屋,先是打扫卫生,而后边聊天边给尚老爹打针——文斌发现,尚老爹的气色一天天好起来,咳嗽也明显减轻了。
尚军开会回来时,文斌将注射器具给他送去。
尚军拍着文斌的肩膀,笑着说:谢谢了老弟!
文斌说,别客气,别客气。
几天后,文斌发现尚军见了他就黑丧着脸,打招呼尚军竟也带理不理的。这是为何?
文斌终于从一位同事口中得知:自打尚军开会回来,尚老爹常朝尚军发脾气,怪尚军不打扫房子,怪尚军在老人面前说话跟吃枪药似的,怪尚军打针下手太重……有一天,尚老爹骂尚军忤逆不孝,连不沾亲不带故的文老师都不如!尚军怀疑文斌在老爹面前说了他的坏话,挑拨了他们父子关系。
文斌听了,发了一阵愣。他在心里说:我只不过是代尚军尽了七天的人子之责。我问心无愧。
不久,尚老爹病情加重,一口痰咳不出来,与世长辞了。
文斌心中却生出一丝愧疚:若不是自己给尚老爹打那七天针,老人在那种习以为常的状态中平静地生活,情绪也不会波动,很可能不会这么快就死去。
安葬了尚老爹的当天下午,尚军来到文斌的办公室,眼圈红红的他用沙哑的声音喊了一声“文老师”,就双膝跪在了文斌面前,连磕三个头。
文斌惊慌失措,忙去搀扶尚军,口中连说:这叫我咋承受得起?这叫我咋承受得起?
尚军说:爹临死前对我说,你给他打针那七天,是他这几年来最开心的日子。他老人家嘱咐我给你磕三个头,以表我们全家深深的谢意。这几年,我没在爹面前尽好孝,爹这遗嘱我无论如何得照办!
文斌已不能自持,他哽咽着喊了一声“尚老伯”,两行热泪便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