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深深地想起父亲在大田间挥锄劳作的一幕。
应是五六岁的光景,一日午后,在奶奶膝下嬉玩的我被母亲命令去地里喊父亲回来吃饭。
走到场上,觉得脊背被晒得生疼,透过薄薄的鞋底,感到地面很是烙脚。快步走上长长的高坡,终于来到父亲干活的地块。
首先看到了地头的鞋子。父亲是赤着脚下田的,他锄过的土地每隔不远就有两个深深的脚窝。赤日当头,父亲的身体弯得几乎和大地平行,腰里系着一条毛巾,眼睛紧紧盯着脚下的土地,手里的锄头一起一落,间或碰到了石头,锄头“咣当”一声被弹起老高,父亲稍一调整,又极快地继续手中的活计。他身后,被除掉的杂草在慢慢枯黄,锄过的土地变得平展而松软,玉米苗好像也多了些绿意。
不远处的树上,一只灰喜鹊耷拉着翅膀,张着嘴急促地喘气……
没有声响,他是绝对不会发现你的,直到我使劲喊了一声,父亲才回过头来。
他没有说话,舒展了一下眉头,缓缓直起了身,用力让锄头立直,手搭凉棚看了看天,然后拿起锄头一步步向我走来。
我看见父亲两鬓有好几道白渍,干裂的嘴唇上有隐约的血丝,黑红的脸上浸出粒粒汗珠。父亲拿毛巾擦了一把汗,随手拧下许多水来。
我们坐在地边的柿树下歇了一会儿,父亲卷了一根烟吸着,牵起我的手往回走。
经过一泓清冽的泉,父亲从身边的桐树上摘下两片叶子,对折成酒杯的形状,舀水喂我喝,眉宇间漾出阵阵笑意。然后他自己趴下去,咕咚咕咚灌了个饱,趁势背起我,回家。
这是我心中最真切的父亲的形象。
后来的日子,只要读到“男人”或者“人民”等字眼,我眼前就闪现出父亲在骄阳下的大地上奋力耕作的身影。
上学以后,每到假期,父亲总要带上我们到责任田里,让汗水洒过的土地上绿浪滚滚。手上磨出血泡长出老茧,背上脱掉干皮印上伤痕,感知稼穑,渐晓农事,父亲让我们在绿野山川间走进最真实最纯朴的生活。
一直到今天,父亲仍然是我精神上的导师。只要能抽出时间,我总是回乡去支援兄弟们春播夏种。虽然我们竭力劝阻,但老迈而硬朗的父亲仍是执意参与。田里割麦的辛劳,打谷场上收获的欢乐,父亲和他的子孙们一起品尝着劳动的滋味。
夏天的夜晚,我和父亲会坐在门前大树下的青石板上,摇着芭蕉扇,透过密叶缝隙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身边有老牛安卧黄狗沉睡。父亲总会和我说起我的母亲、我的童年,说起那些值得我们怀念的往事。我们的话题,总是和土地有关。
父亲总认为,亲近土地,也就接近了生活本身,虽然他一直没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