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麦家

　　他向迷惘的老孙解释：“我们现在急需大使馆的官员跟我们坐到一张桌子上来论理，问题是他们凭什么要这么做？他们一无义务，二无责任，不可能听凭我们摆布。换言之，我们已经到了有力气没法使的时候。非常之境地必须采用非常之手段，否则就是坐以待毙。杜先生这么做等于是把包袱扔给了他们，他们无论接与不接，都会前来兴师问罪，来了，我们就有了对话的机会。”

　　“问题是我们还没有拿到萨根是间谍的证据。”

　　“是啊，这只老狐狸。”陆所长说，“不过我想杜先生一定自有主意，否则他是不会贸然去捅这个马蜂窝的，他既然敢捅就一定有他的后续手段，断然不会被马蜂蜇到。”虽然不知道杜先生有什么主意，但自己倒是有了一个主意，“既然杜先生已经主动出击，我们也要该有所行动”。

　　陆所长吩咐老孙说：“你快去买一份报纸给陈家鸿送去，让他下班就带回家，把消息捅给惠子，就说报上所说的美国大使馆的奸贼实为萨根，看她是什么样的反应。”

　　陈家鸿带着报纸回家的时候，家燕已从街上买了报纸回来，他父母、惠子和家燕都已经看过消息，正在数落鬼子的残暴和那个未具名的美国人的不义。家鸿觉得这正好，热烈地加入到议论中，情绪激动，说着说着，家鸿把矛头直指惠子。

　　家鸿说：“惠子，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家鸿很少对惠子说话，惠子有点受宠若惊的意思，赶紧正襟危坐，恭恭敬敬地道：“大哥，有什么话请你尽管说吧。”

　　家鸿说：“我听人说，报上讲的美国使馆的那个内奸，就是你的那个萨根叔叔。”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家人都震惊了。惠子更是惊愕得脑充血，一时意识混乱，竟用日语喃喃自语道：“萨根叔叔，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说得一家人呆若木鸡，面面相觑。

　　家鸿厌恶地看着她，情绪失控，训斥她：“闭上你的嘴，我们听不懂，也不想听。但你要听着，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家鸿继续对惠子说：“我还听说，那天你还陪你的萨根叔叔去视察过那个地方，你不觉得这事也跟你有关吗？”

　　“什么地方？”惠子很茫然。

　　“难道你还陪他去过很多地方？”家鸿冷笑道。

　　“我只陪他去过一个地方。”惠子这才有点反应过来，怯怯地说。家鸿问她是哪里，她说是哪里。家鸿一针见血地指出：敌人轰炸的就是那个地方！“不可能。”这下惠子急了，毫不客气地反驳他。怎么可能呢？如果真要是这样，家鹄不是出事了？

　　之前家鸿早已经跟老孙合计过的，目的就是要把惠子引去现场看，话赶到这儿，他似乎已经很好说了，“不信你可以去看，反正你认识那个地方。我担心你可能认不出那地方了，因为已经被夷为平地、化作焦土了”。

　　家燕和他们父母亲执意要一同去看，家鸿怎么阻挠都不行，只好都去了。一去，麻烦大了，老父亲和惠子各自认出这地方：父亲认的是石永伟的被服厂，惠子认的是家鹄的工作单位。当他们俩望着眼前这片被炸成焦土的废墟和废墟上遍布的斑斑血迹，心都被掏空了，老人家为石永伟及家人的生死着急，惠子为家鹄的安全担心，两人的情绪都非常激烈。

　　尤其是惠子，像中了邪似的，一个人哭哭啼啼地沿着围墙去找陈家鹄的假宿舍。当发现陈家鹄的宿舍楼已经坍塌成一堆废瓦烂砾，家鹄的衣服、用具，她的像框、信等等，有的夹在瓦砾间，有的在随风飘……所有一切，在惠子看来都像是看见了家鹄的尸首一样，她疯狂地扑倒在废墟上，疯狂地呼喊，疯狂地搬挖破砖烂瓦，直到昏迷过去。

　　老孙和所长都在现场，他们远远地躲在车上，用望远镜在观察惠子，看她的反应。没想到，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疯狂、拼命。他们从望远镜里看到全家人都为惠子的昏厥急得团团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只好把车开过去，做了回好人，把惠子送到医院抢救。

　　这下可好了，粘住他们了——陈家人正要找他们问事呢，他们居然主动撞上来。废墟四处是家鹄的“遗物”，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老父亲像老狮子一样发威了，冲上前一把抓住陆所长的衣襟：“马上带我去见家鹄，否则别怪老夫不给你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