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年”雅称“守岁”。最美的熬年记忆莫过于儿时。
从前住在乡下,除夕下午就把过年的一切事情收拾停当,门框、门扇贴了对联、门神,再折几束翠绿的柏树枝插在门楣横批的两侧,柏枝向上翘着,像极了门神的眉。庭院洒了水,拿扫帚细细地扫,似风吹过般干净了。少顷,翠柏涩涩的微香夹杂些许湿湿的浮尘味在院中充盈。斜照里,那对子的红、柏叶的绿、土墙土院的黄便交织着,小小的庭院就被泛起的黄晕罩住了。不管一年里的日子是什么颜色,此刻都被晕染得橙黄鲜润,小院顿时生动起来。
掌灯时分,堂屋正面墙上展开卷了一年的族谱挂轴,条几上摆了供品,香炉里燃了四炷香。跪地磕头后,爷爷望着袅袅轻烟说,老祖宗循了这烟就回来过年了。说这话时,爷爷一脸的虔敬和庄重,一丝惊惧却悄悄从我头皮滑过。堂屋的火盆里早已跳动起欢快的火苗,把围盆而坐的家人的脸舔成橘红。偶尔有邻家叔伯来串门,那是提前来给爷爷拜年的。话题自然就由自家扯到邻家,继而延伸到邻家在邻村邻乡甚或更远的亲戚家。我觉得爷爷很神,他咋就知道邻家恁多事情呢?“喝口吧!”“喝口!”说到兴致高处,爷爷就取了铜酒壶、铜酒盅来,与邻家叔伯喝上一两盅。
熬年时,每过一阵子要到院子里放一次炮,或许是怕熬得倦了,提提神吧。在我的记忆里,熬年的兴致似乎以祖孙两代人最高,围着火盆熬到最后的两个人一准是我和爷爷。不过,有时我也不知熬到了几更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去睡的觉,天快亮时,我被爷爷推醒:“该起来抢鞭筒了!”
咦,这么快就到初一了!也不是每个除夕都是“咦,这么快就到初一了”的。我做父亲时,爷爷已经去了,儿子又如同我一样绕着他爷爷我父亲的膝开始熬年了。可是,才两岁多的儿子就在那年过年时把他爷爷狠狠地伤害了一次,使得那个年的确有“熬”的意味了。那年除夕前一天,大家都在厨房里忙活,儿子跟了爷爷在堂屋里玩。调皮的儿子捉小猫未成,摔跤把手插在火盆里,左手无名指和小指严重烧伤。怎么办?农村的小诊所是没有能力处理这样严重的烧伤的。回部队吧,迢迢千里回家,就是为了祖孙三代一起过年的呀!望着父亲写满脸庞的内疚与自责,我惶恐无措。
一家人焦虑不安,在掩饰着内心的苦楚与相互宽慰中熬过除夕,熬过初一、初二,一直熬过初五。唉!年怎么这么长呢!当初五那天慢悠悠地走后,我和妻便带着儿子匆匆返回部队。由于前期处置不当,儿子的两个手指已经感染,在部队医院治愈外伤后,又在杭州进行了无名指肌腱整形和小指植皮手术,甚至多年以后,还一直在进行康复训练。20多年过去了,家人从不在父亲面前提及此事。
看来,团聚的年也不是全能熬出轻松欢愉的味来。可不团聚的年呢?有一年熬年,我就让父母揪心地等待与牵挂着。那是1985年2月19日,我和我的战友们在南疆的山洞里熬年。赴滇参战已经半年,报纸、广播多次报道过半年间边地的大小捷报,所有参战人员的父母都在等待与牵挂中熬了半年多,只是这天的等待与牵挂浸满了除夕夜那独特的、无以言喻的滋味。指挥部洞外的山坳被几乎失控的枪炮声覆盖,那是战友们在以近乎宣泄的方式守岁,虽然这声音远方的亲人是听不到的,可在我们心中,它已经与崇山峻岭外的爆竹声声相应了。除夕夜里,我坐在指挥部用木板搭起的办公台前,握着沉甸甸的话筒向军后勤部报告:“伤亡情况:伤四人,亡三人。”放下电话,我已是心楚楚而泪潸潸了。此后的除夕,我总是想了法子奔回老家,与父母一起熬年,就是因了那曾经的等待与牵挂,那怕不全能熬出轻松而欢愉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