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命运的捉弄，越到冬天，我越是得迎着凌厉的北风出远门。严寒中挥别白发父母踏上火车时，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旅程的单调寂寞已是不堪，更何况无法确定归期！

　　迫近新年，父母的盼归之情开始疯长。当村里外出打工的人们陆续归来，一家家开始享受团圆之乐时，我的父母只能每天眼巴巴地到村头张望，企盼马家坡下有他们的儿子背着行李一跃一跃地进入视线。父亲说，那些日子他们夜夜入梦的，总是在山岭间冒着风雪行走的我。

　　还算不错，我终于能踏着除夕的鞭炮声，在暮色苍茫中回到家乡。各家的门上，早已被春联占据了吧？厨房里飘散出的香气弥漫在村庄上空，树巢里的小鸟陶醉了吗？山道上，我是最后的夜归人。

　　家里的黄狗叫了两声，跑过来扒在我的身上，亲热得不亦乐乎。兄弟们闻声出来了，后辈们也欢呼着从屋里飞出。走入院门，父母的眼睛一下子光芒四射，但嘴里依然责骂我：“浑小子，你还知道回来过年？”

　　乡下的新年总能给人那么多惊喜。村里新添了一架高高的秋千，那些胆大的姑娘小伙一个比一个荡得高，有的已经和横梁持平了。荡秋千的不害怕，看的人倒吓得合不拢嘴，胆小的干脆不敢看了。村里初五就开始唱大戏，十里八村的人都赶来了，比什么时候都热闹。孩子们更是哪里高偏往哪里上，让我看到年少的自己。远在青海的表姐也回来了，十多年没见，她已有了老态，但我们怎能忘记当年她给我们打毛衣、做靴子的辛劳，说啥也要她多呆些时日。大伯再过几天过八十岁大寿，子孙辈都回来齐了，准备给老人家隆重地庆贺一番……

　　其实，在我看来，春节主要是让我有了更能直接尽孝的机会。新年归来，江湖已在身后，未来还未可知，我尽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让自己的心随着父母转。阳光很好的中午，我搬来椅子让父母坐下晒太阳；夜里起来几次，给他们掖掖盖盖，给他们调一下电热毯的温度。听着他们踏实而均匀的呼吸，我很满足。

　　那些天人来客往，我帮父亲招待客人。与我同辈的亲戚中，这家的小孩已经比父母还高了，那家的姑娘刚参加工作，父亲看着、听着，每根胡须都漾着笑意。新年，他是我们这个大家族绝对的主角。

　　安闲下来，我和父亲便坐在上房说话。窗外，中天的明月映照着那片初放的迎春花。身边的炉火吐出红红的光焰，火上煮元宵的锅里咕嘟嘟地冒泡。

　　父亲对我述说着他新春的心愿。先要把弟弟刚从南方带回的两棵合欢树送到隔壁的小学校。这是村里几代人就读的学校，几个月前乡亲们好不容易才将破旧的瓦房变成了两层小楼。校园里花草树木很少，如今，那两棵小树就靠在院墙边，马上，它们将成为孩子们的邻居和伙伴。风过千山绿时，它们毛绒绒的粉红色花朵该吸引多少双黑眼睛？早读的时候，该有多少颗小脑袋簇拥在这花树下，一任清亮的童音抚弄小树的绿叶青枝？我故乡的小兄弟们，也会像我少小时一样担心风把花朵吹走吗？

　　父亲又说开春想去瞻仰岳飞墓。岳飞是父亲最爱的人物。去年到汤阴岳飞故里看后，他感到不尽兴，想到杭州看看岳飞墓。父亲讲不出大道理，只说岳飞有良心讲大义。他不懂历史，不会发兴亡之叹，只要能静静地在墓前站一会儿，摸一摸墓上厚厚的青苔，抓一把墓下已有千年的泥土，就满足了。

　　再忙我也要陪父亲完成这个夙愿。我眼前仿佛出现了父亲的背影：老人家于春日江南的蒙蒙烟雨中匆匆走向西湖边上的岳王庙，在那里流连徘徊，久久不肯离去……

　　夜渐深，远处的爆竹声不时地传来。这故园山村的初春之夜，该牵动多少人无尽的乡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