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古镇上的花戏楼,不知什么朝代就已经有了。
花戏楼坐北面南,雕梁画栋。戏台两侧有楹联一副:一曲阳春唤醒今古梦,两般面孔演尽忠奸情。虽年代久远,朱漆褪尽,但字迹遒劲,依稀可辨。当年的花戏楼风光无限,城里的角儿们以能在这里唱戏为荣。
一般的角儿不敢来古镇,古镇人挑剔得很。但女伶翠儿格外受古镇人的青睐。
翠儿常来花戏楼,一演就是十天半月,往往不到开戏时,满场子已是黑压压一片了。这还不算,墙头上、树杈上,就连对过儿阿九婆家那青瓦房上都有人,大家或坐或站,瞪眼伸脖,盼亲人似的盯着花戏楼“出将”处的团花门帘儿。
翠儿的行当是大青衣,古镇人最爱看她演《梅妃》。翠儿演的梅妃一出场就把人心给抓牢了,只见她蛾眉紧锁,满腹幽怨,吐字如玉,一句“雪里红梅甘冷淡,羞随柳絮嫁东风”的念白,真真是令人泪如雨下,寸心似剪。这时,人们早忘了翠儿,台上站着的那个绝色女子分明是唐玄宗后宫中感叹景物尚在、人事已非的梅妃江采苹!
翠儿唱得好,长得更好。古镇上的老戏迷愿意用戏词儿来夸她:指尖如笋,腕似莲藕,这样的好姑娘得几世修来?
乐队的琴师是翠儿的男人,一把板胡拉得如同山涧溪水般恣情肆意、跌宕有致。男人熟悉翠儿的嗓子,就像熟悉板胡的音律节拍,高亢低回都有讲究。高亢时那板胡将翠儿的嗓音烘托得犹如红云层叠、松涛翻卷,低回时又好似玉帘卷翠、清夜烛摇,拿捏得不偏不离,伺候得恰到好处。台上台下,小两口红花绿叶,琴瑟合鸣,恰似神仙眷侣。
古镇上的桃花开了谢谢了开,翠儿戏里依然是才情过人、满腹幽怨的梅妃,戏外还是那个让人眉开色悦的美娇娘。其实,翠儿也有难言之隐,眼瞅着同门师姐师妹都拉着大的抱着小的,翠儿身边缺少的就是一张口奶声奶气叫娘的那个小人儿。虽说她和三代单传的琴师合卺数年,可翠儿的肚子就是没动静。翠儿也不免跟戏中失宠的梅妃似的兀自惆怅起来。
终于有一天,翠儿有喜了,琴师欣喜若狂,恨不得站在花戏楼里喊一嗓子。琴师端吃送喝,沏茶摇扇殷勤照应,翠儿更是功不敢练,嗓不敢吊,每日里保胎安神是头等大事。
花戏楼突然就静下来了,静得让古镇上的戏迷们心有不甘。于是,那段时间,城里的小凤仙、九龄红、十里香都来过,可有一样,来了,演了,动静却是不大,最多三天就收拾戏箱,雇个牛车,无论你是仙是红还是那香,都随牛铃铛一下一下摆晃出的单调声响渐行渐远。
翠儿生了个男孩的消息就像有人倏地推开了轻掩的柴门,“吱呀”一声便打破了小巷的清幽,整个古镇沉寂了些时日后,一下子就又活起来了。
有了孩子的翠儿肌肤如雪,发如漆染,星眸迷离,比起先前更是妩媚撩人。不过,有细心人发现翠儿与往常有点不一样,不一样在哪儿?一下子难以说清,好像性子大了,嗓门高了,值不值得也要对琴师男人耍耍小脾气。
古镇赶集似的热闹,翠儿又要出演《梅妃》了,十里八乡的人们,走完水路走旱路,早早聚在花戏楼前,不消说,那场里场外黑压压一片,墙头树杈青瓦房顶上又满是人。
花戏楼装扮一新,顺廊檐挂一溜儿红纱灯。戏台上的团花门帘儿一撩,翠儿扮演的梅妃在一群紫衣宫娥的簇拥下登场亮相。她一袭白衣,梅花点点,水袖扶摇,裙裾飘飘,莲步轻移,踏歌曼舞。忽地曲风一转,梅妃欣然唱道:“下亭来只觉得清香阵阵,整衣襟我这厢按节徐行。初则是戏秋千花间弄影,继而似捉迷藏月下寻声……”这是整出戏中梅妃得宠时的唱段。
正当镇子上的戏迷如痴如醉时,原本随着婉转曼妙的唱腔紧拉慢奏烘云托月的板胡突然在翠儿甩高腔时戛然而止。翠儿猝不及防,那声音顿时失去依靠,如同大雁孤飞,残梅落月,硬生生岔了音儿。满场皆惊,哗然一片。
花戏楼的当红名角儿怎能唱出分岔的高音儿?琴师在当紧时刻咋能收弓凉弦儿?古镇人一头雾水,不晓得翠儿和琴师这对儿红花绿叶是怎么了。
日子水一样淌过,翠儿会经常到花戏楼来,满腹心事地看着戏台两侧的楹联,纤细的手指顺着遒劲的字迹出神地描画着,一下一下,描的是“两般面孔”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