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岁老人的人生智慧
写本《姥姥语录》是姥姥生前我俩约定的。
记得第一次跟姥姥说这事的时候,她笑着说:“人家毛主席说的话才能叫语录,我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婆子,说些没用的话,还敢叫语录?那不叫人笑掉大牙?!”
我笑翻了,一个只剩下一颗牙的人还说“笑掉大牙”,多可笑啊!
我跟姥姥商量:“是现在写,还是……”
姥姥接话可快了:“等我死了再写吧,反正丢人我也不知道。光着腚推磨,转着圈丢人,你自己丢人去吧,反正你脸皮也厚。”
“你可别后悔呀,你是作者之一,咱俩联合出版。刘鸿卿、倪萍,我把你的大名写在前头,稿费咱俩各一半儿。”
想起14年前写《日子》那会儿,姥姥陪在我身边,我坐着写,她站着翻,我写一页她翻一页,翻了半天也不知道我写了些啥。我偶尔给她念一段,她还常常制止:“别为我耽误工夫。你起早贪黑地写,能挣多少钱?”
“一本书卖22块钱。”
“那还真不合算,写这么多字才22块钱,连个工夫钱也挣不回来。不合算,不合算!”
姥姥以为我一共才挣22块钱呢!
姥姥忧伤地望着窗外:“唉,俺这阵儿要钱可是一点用也没有了。天黑了,俺得走喽,俺那个地方一分钱也不用花……”
前年,活了99岁的姥姥真的走了,我的天也黑了。
姥姥是我家的一杆秤,遇到啥事放到姥姥的秤上称一称,半斤八两相差无几。
姥姥的秤有大秤、小秤。她的大秤是人人都可以称的,叫公家的秤,是以大多数人的利益和公平为准星的,小秤是自家的秤。大秤、小秤的秤砣分量相差很大。在姥姥的心目中,家里再大的事儿上了公家的秤都是很轻的分量。但我还是拿起笔写了,因为姥姥语录得张贴出去。
姥姥的语录当真那么需要让外人知道吗?列出30个题目后我也茫然了。真像姥姥说的那样,字里字外都是些“人人都明白的理儿,家家都遇过的事儿”,有必要再唠叨吗?
这些萝卜白菜的理儿、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我怎么就念念不忘呢?是我老了吧?可是认识姥姥的人,熟悉我的朋友,见了我总是问起姥姥,提起姥姥语录。
敬一丹每回见了我总是不忘问一句:“姥姥还好吧?”只是问的语气一年比一年迟缓。
去年在浙江,她又问起姥姥,我说:“她走了。”一丹说她始终不敢问,因为姥姥快100岁了,问候都得小心翼翼。
中午吃饭,张越、岩松、一丹又说起了姥姥,说得一丹哗哗地流泪。
张越说“三八”百年庆典,她就想请姥姥做嘉宾。我想,如果姥姥在,她那些小事拿到全国观众面前,不就真的让观众“笑掉大牙”了吗?
去年,我和白岩松去上海参加《南方周末》25周年庆,回来时在飞机上我们又说起姥姥。飞机落地了,我俩还在说姥姥。
岩松说:“有学历的人,不一定有文化;没学历的人,不一定没文化。”他还嘱咐我:“倪姐,快写写姥姥吧,我们需要姥姥的精神。”
《南方周末》希望我开个专栏专门写姥姥,为此他们的副主编和张英还专程来北京找我说这个事儿,我也始终没有动笔。这些年,我划拉了很多字,但很少写姥姥。近乡情怯?不知道。这是我最爱的人,落在纸上却常常模糊不清,好像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随着姥姥的离去,我充盈的泪水逐渐往心里流淌的时候,想念灌满了我的灵魂,我开始寻找姥姥。家里每一个角落、每一样东西都是我们和姥姥一同拥有的,现在这个人不在了,我找不到了。
可是冥冥中姥姥又无处不在。
还用找吗?姥姥一直在我心里,在我的灵魂里。不用想念,姥姥没死,走了的只是那个躯体。
我开始和姥姥说话了。
儿子说:“妈妈,这几天你老说山东话。”
我知道,不是我在说,是姥姥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