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在朋友家玩,见她家的仙人掌生得蓊郁,就顺手掰了两片回家,胡乱插在花盆里。
我人很疏懒,十年间,无数的怡红快绿在我手下香消玉殒。亦养石,青螺盘里养几粒雨花石,却往往忘记添水,久而久之,连石头也蒙尘积垢,灰扑扑地没了灵气。先生戏说,你能养什么?连石头也养不好,只配养仙人掌!
还真是,窗台上的那两盆仙人掌,又生出绿盈盈的叶片,我仔细数了数,竟有二十一片之多!它们像一只只绿色的手,在阳光里,笑嘻嘻地举着,很顽皮,很淘气。看电脑时间长了,就看它们,看着看着,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初识仙人掌时,我才五六岁。我的腮边鼓起好大一个脓疱,亲戚对母亲说,不用急,掰两片仙人掌,拍碎了,捂捂就好。她把母亲带到一株长刺的植物前,用剪子“咔咔”剪两片,用牛皮纸包了,递给母亲。从此,我记住了这种植物,还诧异它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先人长”。
再后来,在涧西老街坊里,我见到很多仙人掌,很高很大,我怀疑它们至少长了六十年,跟这里的房子一样老。它们趴在青砖上,看一群群光屁股孩子长大,看岁月落叶似的堆积。它“长”给人看,又“不”长给人看。
仙人掌与我灵魂的大冲撞,是在二十年前,在云南。那次,它是一堵堵绿色的墙,是一排排精神抖擞的战士。土家人的篱笆墙,很奇特,一米高的泥墙上,种了密密麻麻的仙人掌。邻居两家人说话、递东西,不用拍门,只隔着一墙半人高的仙人掌就行。仙人掌带刺,攀爬不得,看似森严,却不会比插在墙头的玻璃碴儿冷酷,用它做墙,好比是春秋时结秦晋之好,秦和晋,联了姻,又相互提防。又似汉与匈奴和亲,刀枪中带着柔情,朔风里游荡着情丝。
我没有见过仙人掌开花的样子,印象中,它极少开花,就像有一种人,一辈子都穿职业装,当有一天,她着一袭雪纺长裙翩翩而来,你会惊为天人。我看过一张图片,是一棵开花的“树”,这树,便是仙人掌——海碗粗的树干,生出了无数只手,这些手,还捧出嫩黄嫩黄的花,我数了数,将近两千朵!
老树新花,沧桑和娇嫩,对比与和谐,那美的震撼,是甜中带辣,绵长又刺激。
坚强、阳光、吃苦耐劳、不卑不亢……仙人掌,总使我想起一些人和事,比如母亲。
我的母亲,虽目不识丁,却是一个能干的人。她不仅庄稼种得好,能挑能背,还会裁衣、绣花、织布……她还有一手“绝活”,这手绝活,使我深信,如果母亲有受教育的机会,她肯定是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
无垠的麦浪里,燕子在飞,布谷鸟在叫,母亲是一个绿色的分割号。
田里有只鸡吃得过多,嗉子鼓得像要炸开,母亲看着它,急得团团转,突然看到地上的镰刀,她有了主意。
母亲拿起镰刀,把鸡嗉子割开,挤出麦粒,又拿出随身的针线,缝了,然后把麦粒嚼碎,糊在那伤口上。那只鸡不但没死,而且很快便康复了,到处游逛。母亲笑了,她的第一次外科手术,宣告成功。
十年后,我长大了。我的女同学有考入医学院的。她说起第一次上解剖课的恐惧:“你无法想象,解剖一只兔子有多可怕,我吓得冲出解剖室,又哭又吐……”我虽然能体谅她,但还是忍不住地笑,我想起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内心无比地温柔,却能在关键时刻,狠下心来,拿起“手术刀”。
母亲把我们一个个养大,她自己也老了。老了的母亲还在劳动。她的手很粗糙,当抚摸我女儿细嫩的脸时,女儿会咿咿呀呀地大叫:“姥姥的手好扎人,像仙人掌!”我笑。
清苦的岁月,沉重的负担,都没有压垮母亲,她觉得日子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就像一株仙人掌,无求于人,安静地生长,在阳光下挥动着绿色的手。
“人到无求品自高”,内心的宁静和坚强,源自对生活极低的要求和高贵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