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特殊女人的蜕变
本来法比是来向英格曼神甫报告女学生和豆蔻冲突的事儿,催促英格曼把妓女们送往安全区,但他一走进英格曼的客厅,就感到神甫满怀忧虑,他要谈的话在此刻显得不合时宜。
英格曼神甫正从无线电中接收国外电台对南京局势的报道,像是自言自语:“看来是真的——他们在秘密枪决中国士兵,刚才的枪声就来自江边刑场。”
当天凌晨5点多,枪声在江边响起,非常密集的机关枪声。当时英格曼神甫疑惑,中国军队是否还在抵抗?可据安全区的负责人告诉他,没来得及撤退的中国军队已全部被俘。
把收音机的新闻和今天清晨的枪声拼到一起,英格曼对法比说:“日军竟无视国际战俘法规,挑衅文明和人道,你能相信吗?”
“要想法子弄到粮食和水,不然明天就没有喝的水了。”法比说。
英格曼神甫明白法比的意思:原先设想三天时间占领军就会收住杀心,放下屠刀,可现在日军杀人已成习惯,让它停下似乎遥遥无期。
法比还有一层意思:神甫当时对十几个窑姐开恩,让她们分走女学生极有限的食物,马上就是所有人分尝恶果的时候。
“我明天到安全区弄一点儿粮食,哪怕土豆、红薯,也能救两天急。”神甫说。
“那么两天后呢?”法比说,“还有水,怎么解决?”
“活一小时算一小时。关于水,你有何建议?”
“赵玉墨说,她们逃过来的时候,路过一个池塘,我想天亮前让老顾去找找看。”
“很好。你看,办法已经出来了,”英格曼神甫奖赏给法比一个笑容,“叫孩子们到教堂大厅去。”
女孩们已就寝,听到法比传唤后很快摸黑穿上衣服,从阁楼上下来了。她们进入教堂大厅时,看见法比坐在风琴前,英格曼神甫穿了主持葬礼的袍子。她们觉得大事不好,情不自禁地相互拉起冰冷的手。
因为没有风琴手——风琴手和学校其他师生陆续离开了南京,法比此刻只能充充数。
书娟明白,一定是谁死了。
整个大厅只点了三支蜡烛,所有窗子拉下黑色窗帘。防空袭时,南京每幢建筑都挂着这种遮光窗帘。
法比的琴声沙哑,女孩们用耳语般的嗓音唱完“安魂曲”。她们还不知道为谁安魂,因此,她们恍惚感觉这种失去越发广漠深邃。南京和江南失去了,做自由国民的权利失去了,但好像失去的不止南京和江南,不止做自由国民的权利。这种不可名状的失去让她们一个个站立在那里,像意识到灭顶危险、无助无辜的一群幼兔。
英格曼神甫带领她们念了祈文。然后说:“孩子们,我本来不愿惊扰你们,但我必须让你们有准备,局势并没有向好的方向发展。”
他把从无线电里听到的消息简要复述一遍:“假如这消息是真的,成千上万战俘被枪杀了,那么,我宁愿相信我们又回到了中世纪。”
入夜时分,书娟躺在徐小愚旁边。小愚不停地抽泣,书娟问她怎么了,她说她父亲神通广大,没有他走不通的路子,怎么这时候还让她呆在这个鬼院子里,什么也没有。
书娟耳语说:“我父母这时候正在美国喝咖啡、吃培根蛋呢!”
她在几个月后知道,那时她母亲天天守在收音机旁听新闻,父亲从学校一回家便沉默地往收音机旁一趴,只要两人一对视,彼此都知道对方心里的话:“不知书娟怎么样了。”
南京的电话电报都被切断了,书娟父亲设法找到了中国领事馆的官员,得到的回答非常模糊,南京的情况非常糟,但没有一件噩耗能被确证。她父亲又设法把电话打到上海一个朋友家,朋友说租界已经有所传闻,日军在南京大开杀戒。就在书娟怨艾地设想他们享受培根蛋时,他们正打听回国的船票,并且抱定一个信念:“一家人死也要死在一起。”
“要是我爸来接我走,我就带你一起走。”小愚突然说,使劲儿地摇书娟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