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那片青草,牲畜们好像永远也啃不完,总能看到肚子吃得鼓鼓的牛羊在暮色中缓缓归去。我们躺在田埂上,看满天丹霞流云……
村中那条小溪,杨柳夹岸。我们用柳条绕几下,弄成水轮子的模样,架在小溪中,任旋转的浪花把笑声弄得四散飞扬。
这是二十年前的故乡。现在,草地上盖起了鸡舍,几百米外也臭气熏天。小溪干涸,河床里满是垃圾。残存的几棵老柳,有气无力地摇动着一身沧桑。
在草地上和小溪边戏耍的一茬茬孩子,也四下星散,各在天涯了。我们二十岁前赖以栖身的老屋,做梦都能记得哪棵树上有鸟窝,哪家的母鸡爱在外边的草屋里下蛋的村庄,已经在几年前彻底被埋葬在铲车的轮子下了。
伫立村头,百感交集。因了亲人还在,对这片曾经的乡土,我还得不时地亲近一下。
而故园的人呢?
十五年前,年轻的阿胡到西北闯荡,两年后两手空空地归来,带回的只有一脸的胡碴。他念叨着那句“近乡情更怯”,从岭上漫步进村。他没料到的是,大皂荚树下聚集的人们用满脸的轻蔑和不屑迎接了他,虽然他们一个比一个更没出息。先前对他看也不看的堂哥阿贵皮笑肉不笑地走到他的面前,故意用阴阳怪气的声调往他的伤口上撒盐:“兄弟,在外发大财了吧?”
阿胡看了父母一眼,一个小时后走出了村子。三年后村里建校,他悄悄从南方归来,建校费用他一人担承了。这时,几乎所有的村民都笑脸迎向阿胡,不着边际的赞誉快要把他淹没了。
阿胡是个平凡的人,他的遭遇总让我想起几千年前的苏秦。
社会在变,而人性总是固执地保持不变。鲁迅痛心疾首地提出对国民性的疗救已经快一百年了,可没有人追问现代文明下的国民性到底进步了多少,无论是都市还是乡村。
我留意到所有关于故园的歌吟,都是人在外乡的回头凝望。羁旅多苦,静下来时故园自然成了心灵的安放之地。只是他们可能忽略了,故园已经是人事更迭,面目全非。他们对故园脉脉含情的追忆和向往,只是一种倦鸟归巢的心态,是消失了前行勇气的退缩罢了。幸而大家没有沉溺于这不算昂扬的情绪之中,跋涉的脚步不会停息。正如李白,虽然听笛闻折柳,陡起故园情,但天明后总是迎着朝阳,继续万里行程,放牧着诗歌,也放牧着心灵。
离开故乡的人都有乡思,中国人的乡思实际是历史与文化的乡愁。余光中《乡愁》中的意象是中华文化的某种载体,内涵的深远无法超越。《听听那冷雨》诗意绝妙高超,只是我觉得真的让他重回故里,深入故园的人和事,他还会有如此激越的感情和如此纯美的联想吗?当他深情地回望故园时,他实际已经成了故园的一个过客,早已行进在远离故园的时空隧道里了。
终生不离故土的人,不知道故园的真切滋味,太近了反而看不真切。离开故乡一去不回头的人也难以看清故乡的真相,他心中的故园只是记忆中的童话,只留美好在心中了。只有并未远离且时时归乡的游子,才会深刻体会到故园的风雨变迁。有淡淡的欣慰,有深深的感慨,甚至有莫名的无奈和惆怅。最后,对故园的牵系,只剩下履历表中的籍贯。只是不知道,这籍贯在后辈的笔下和心中还能延续多久?这是文明演进中必然的代价吗?
故园不再,游子的心灵只能永远漂泊在漫漫长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