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比一再重复：“请停止。”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人们收敛了，玉墨停下来，找出一根被拧得弯弯曲曲的仕女香烟，在蜡烛上点燃，长长地吸了一口。戴少校走到她身边，借她的烟点着自己的烟。

　　“请大家自重，这里不是‘藏玉楼’、‘满庭芳’。”法比说。

　　“哟，神甫，你对我们秦淮河的门牌摸得怪清楚嘛！”喃呢不识时务，还在跟法比贫嘴。

　　法比的目光瞟向赵玉墨，意思是：早就知道你的高雅、矜持是装出来的，现在你原形毕露了，也好，别再跟我继续装了，也别想再用你的妖邪织网，往我头上撒。

　　“对不起，神甫，刚才大家是太冷了，才喝了点酒、跳跳舞，暖和暖和。”戴少校不失尊严地为自己和其他人开脱。

　　“外面情况越来越坏，日本兵刚进城的时候还没那么野蛮，现在越来越杀人不眨眼。”法比说，“他们还到处找女人，见女人就……”他看看玉墨，又瞪了一眼疯得一头汗的红菱和喃呢。他下面的话不说，她们也明白。

　　法比离开地下仓库时，回过头说：“别让人说你们‘商女不知亡国恨’。如果你们亲眼看见现在的南京是什么样，看见南京人口每分每秒都在减少，就不会这样不知羞耻了。”

　　说完他转身登上梯子。法比走到厨房外，沉默地对书娟打了个手势，让她立刻回到阁楼上去。

　　埋尸队队员把两个中国伤兵送进教堂的第二天，英格曼神甫就去了安全区。

　　安全区每天被日本兵搜查若干次，青壮年男性都被当成隐藏的中国军人拉走了。被抓住的青壮年若有一点儿抗拒，就当场被枪毙。于是他把请求安全区接收那几个中国伤兵的话咽下去了。他只是悄悄地把正在看诊的罗宾孙医生拉到一边，问他能不能抽一小时到教堂里做个手术。

　　罗宾孙医生紧张地问他，不会是中国战俘吧？英格曼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医生告诉他，埋尸队队员里出了败类，把其他队员营救中国战俘的事告诉日本人了。日本人一大早就活埋了好几十个埋尸队队员，从此处理战俘尸体都要在日本兵的监视下进行。

　　罗宾孙医生忠告神甫，假如教堂真的收留了中国战俘，一定要马上送他们走。

　　英格曼神甫从安全区回来，来到了地下仓库。那个临时居所还不算太差，图书馆的一块旧窗帘把空间分为两半，男人占一个小角落，剩下的区域归女人。

　　英格曼神甫知道，姓戴的军官伤势不轻，肋骨被子弹打断了，伤口一直有血渗出。

　　王浦生见英格曼神甫来到地下仓库，小兵躺在那里把右手举到太阳穴，行了个军礼。一看就知道小兵既想讨好他，又畏惧他，生怕他无情地把他们驱逐出去。

　　英格曼神甫突然改变了嘴里的话。他来时想好的第一句话是：“非常抱歉，我们不能够把你们留在这里养伤。”这时他对着敬礼的王浦生一笑，话变成了：“好些了吗？”

　　他本想说服伤兵们离开教堂，去乡下或山里躲起来，一见王浦生缠满绷带的面孔，他就说不出来了。

　　“本教堂可以再收留诸位几天。不过，作为普通难民在此避难，少校先生必须放弃武器。”神甫说。

　　伤员们沉默了，慢慢都把眼睛移向戴涛。

　　戴涛说：“请允许我留下那颗手榴弹。”

　　英格曼神甫素来的威严又出现了：“本教堂只接纳手无寸铁的平民。”

　　戴涛说：“这颗手榴弹不是为了进攻，也不是为了防御。”他看了所有人一眼。

　　英格曼神甫当然明白这颗手榴弹的用途。对战败的军人来说，没有比那种“永恒的撤退”更体面、更有尊严的了，走运的话，还可以拉几个敌人垫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