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妮儿是我三叔家的老五丫头。
最初雪妮儿不叫雪妮儿,就叫妮儿。农村刚出生的闺女都叫妮儿,所以“妮儿”根本不能算名字。
三叔一直想要儿子,所以看到老五生下来又是个丫头,便名字也懒得起。到了入学的年龄,三婶说,给孩子起个名吧,不能“妮儿”、“妮儿”地叫一辈子。因为是冬天生的,三叔说,那就叫雪妮儿吧。
三叔不待见雪妮儿,从她降生到入学前班,三叔就没抱过雪妮儿一回,出门回来也从没有想起给雪妮儿捎啥好吃的。
雪妮儿知道三叔不待见她,雪妮儿从来就不叫三叔“爹”。有一回三叔说,反了妮子,不管老子叫爹,抬手就给了雪妮儿两巴掌。雪妮儿捂着红肿的脸,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硬是不叫三叔一声爹。
雪妮儿七岁那年冬天,放学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家里大门却紧锁着。雪妮儿在门口的草垛下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发起了高烧。等到在别人家打了一夜麻将的三叔三婶日上三竿回来时,雪妮儿已经烧得胡话连篇了。虽然经过奋力抢救,但雪妮儿还是落下了小儿麻痹后遗症,从此走路一拐一拐的。
好端端的闺女成了瘸子,气得大伯和我父亲把三叔按到屋里没死没活地打。村里人老远都能听到三叔杀猪似的嚎。
雪妮儿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不知咋的,高考那年七门课就考了400多分。雪妮儿还想再考,三叔说,女孩子,读书多有啥用,回来干活吧。三叔是村支书,说话跟皇上一样,在家里更是说一不二,雪妮儿就离开了学校。
雪妮儿不和三叔吵,也不和三叔闹,背起行李,和村里的小姐妹一起去了新疆,给人家摘棉花。三婶撵到火车站,说,闺女,咱又不是没钱花,打啥子工呢?雪妮儿不说话,上了车。三婶硬是塞给雪妮儿2000元钱,雪妮儿从车窗给扔了出来。
雪妮儿一去就是14年,中间给三婶写过一封信,寄过5000块钱,此后便很少跟家里联系。大伯和我父亲去新疆看过雪妮儿,希望她能回家看看。雪妮儿不说话,当着大伯和我父亲的面,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大伯和我父亲从新疆回来,说,雪妮儿这闺女长大了,晒黑了。
三叔一辈子要强,但在去年村委换届选举中落选。门前冷落车马稀,没有了往日的热闹,三叔感到寂寞和冷清。三叔的老大、老二、老三闺女都是大学生,老四闺女先是在东北摆摊,后来去了俄罗斯,做针织品生意,都不在身边。三叔觉得最对不住的,就是老五雪妮儿。三叔就给远在新疆的雪妮儿打电话,说,爹对不住你,爹想你……电话那头,雪妮儿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三叔病危那阵子,几个闺女都回来了。雪妮儿是最后赶回来的,这时三叔已经不会说话了。闺女们哭着说,爹,您还有啥不放心的?三叔躺在床上,浑浊的泪水不停地流,就是不肯闭眼。闺女们不知道爹还有啥放心不下的,只有一旁的三婶怯怯地看着雪妮儿,嘴巴张了几张,却欲言又止……
早已哭成泪人的雪妮儿突然“噗通”一声跪在三叔床前,叫道:爹……
闺女们近视之,三叔溘然已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