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其实,品茶的境界不在乎形式,不在乎味道,只在乎品者能否放下诸般执著,回归平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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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人待客宴饮,礼数中少不了两种饮品:茶和酒。二者,实在不是一样的性情,酒是激荡奔放的英雄莽汉,茶是温馨平和的素面佳人。酒,能使血液燃烧,而围炉煮茶、畅叙旧谊,茶盏间荡漾的永远是清淡、含蓄、悠远,那是中国式的温情。
饮酒易惹事,因酒能壮人胆。酒精一刺激,杀人也不过头点地,甚或造反的心都有了,宋江的反诗不就是酒后“涂鸦”吗?现代人似乎有点窝憋,活得不诗意不率性,尤其是白领,被房被车被上司被生存的困惑牢牢地压抑着,可一旦喝点小酒,似乎也能豪迈起来:敢在深夜大声说话了,敢和领导顶嘴了,敢和高层称兄道弟了,一副酒仙的憨态!
一样的酒精,作用于女人却有另一种催化作用,杯已尽,瓶已空,酒后的女人,柔软起来,简直是“侍儿扶起娇无力”,甚至哭哭啼啼、珠泪不断,叫人说不尽的同情与爱恋。
多少放浪形骸的故事,就此诞生了。
茶,就不同。茶是息事宁人的。失意人喝的是安慰茶,茶,慰其心,安其志,禅茶一味之间,心已被安放在悠远超脱的高地。得意之人喝茶,可静其心,茶香若纤手,能抚平角角落落里丛生的傲睨和狂妄。世间不平事,皆由人心不平处生发,而茶香袅绕,渐滋渐润,心境渐平,天下就会太平许多。宋徽宗赵佶亲撰《大观茶论》云:“天下之士励志清白,不以茗茶为羞,可谓盛世之清尚也。”饮茶者越多,说明人的幸福指数越高,此其一也;其二,人皆“吃茶去”,不妄为焉。近代作家韩素音也说:“茶是独一无二的文明饮料,是礼貌和精神纯洁的化身。”隔了那么幽深的时空隧道,所见略同,可见,茶的确是社会幸福的饮料。
是幸福啊。宋朝文人伉俪李清照和赵明诚,每饭罢,便坐“归来堂”饮茶小憩。饮前,两人猜书分茶,互相考问某诗某句在书中某行某页,以胜负决定谁先饮茶,答对的那个得意大笑乃至将热茶倾覆怀中。读书消得泼茶香,多么温暖的烟火生活啊,有书、有茶、有游戏,有笑、有嗔、有幸福。如此快乐的日子,当时,以为不过是最平常的事,却没料到,命运突变,生死离别,茶香,便成了永远的梦。
相对于文人伉俪的猜书分茶当小憩,明代那个茶痴李贽,便是以茶当命了。他早吃茶、午吃茶、夜吃茶;待客时吃茶,看书时也吃茶。“我老无朋,朝夕唯汝。世间清苦,谁能及子?逐日子饭,不辨几钟。每夕子酌,不问几许。夙兴夜寐,我与子终始。子不姓汤,我不姓李。总之,一味清苦到底。”这个对假道学深恶痛绝的封建叛逆,真的如一杯苦茶,清苦到了底。万历三十年(公元1602年)三月十五日,狱中的李贽,在剃头后取刀自刎,血流遍地。辞世之际,李贽嘱咐家人“祭祀亦只是一饭一茶,少许豆豉”。如此看来,李贽与茶简直是生死之交了。
台湾作家董桥说,人到中年是杯下午茶,是搅一杯往事、切一块乡愁、榨几滴希望的下午。人已彻骨,天尚含糊。所以,他觉得,“到了周末,衣上的征尘已消,酒痕已干,合当在茶杯中好好听听雨后深巷超越空灵的卖花声”。
如是有节制的周末茶,也算生活的一个诗意逗点。而南宋罗大经的山居生活,就奢侈得不成样子了。“每春夏之交,苔藓盈阶,落花满径,门无剥啄,花影参差,禽声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随意读书,坐弄林泉,“兴到,则吟小诗或草‘玉露’一两段,再啜苦茗一杯,出步溪边,邂逅园翁溪友,问桑麻,说粳稻,量晴校雨”。这日子散漫得奢侈,这茶也随性得奢侈了。
当年,有人向赵州和尚问法,凡问,赵州皆答三个字:“吃茶去。”这三个字,便成了禅门中著名的“三字禅”公案。其实,品茶的境界不在乎形式,不在乎味道,只在乎品者能否放下诸般执著,回归平淡。这是茶的境界,也是禅的超脱。万法归一,一归何处?这“一”就在那“吃茶去”三字之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