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特殊女人的蜕变
1937年12月20日清晨6点,两位神甫带领13个女学生为死去的三个军人和陈乔治送别,女孩们用低哑的声音唱着安魂曲。我姨妈书娟站在最前面。日本兵离去后,她们就用白色宣纸做了几十朵茶花。
一个简陋的花环被放在4具尸体前面。女孩们抬着花环来到教堂大厅时,玉墨带着红菱等人已在堂内,她们忙了几小时,替死者净身更衣,还用剃刀帮他们刮了脸。戴少校的头和身体已归为一体,玉墨把自己的一条细羊毛围脖包扎在他脖子的断裂处。
她们见女孩们来了,都用凝视与她们打招呼。只有书娟的目光匆匆错开去,她心里还在怨恨、在想,世上不值钱、不高贵的生命都耐活得很,比如眼前这群卖笑的女人,而高贵如戴少校的,却死得这般惨烈。
妓女们全穿着素色衣服,玉墨穿一袭黑丝绒旗袍。妓女们在鬓角戴一朵白绒线小花,是拆掉一件白绒线衣做的。
英格曼神甫穿着他最隆重的一套服饰,一头银发梳向脑后,戴着沉重的教帽,拄着沉重的教杖走上讲台。
葬礼一开始,书娟就流下了眼泪。她多次向我讲述过这三个中国战士的死亡,讲述这次葬礼,总是讲:“我不知道到底哭什么,哭得那么悲痛。”
早晨7点,他们把死者安葬在教堂的墓园中。
英格曼神甫去安全区报告昨夜发生的事件,顺便想打听一下,能否找到交通工具把十几个女学生偷偷送出南京。发生了昨夜的事件,英格曼神甫认为教堂很不安全,已被日军盯上了。他昨夜似乎听到一个女孩失声叫喊了一声,但愿那是错觉,是紧张到神经质的地步发生的幻听。
就在英格曼神甫分析自己是否发生过刹那的听觉迷乱时,隔着半个地狱般的南京城,那个日本少佐也在想他昨夜听到的一声叫喊是怎么回事。
在那个年轻的教堂厨师被子弹打中倒地时,少佐听见了一声少女的叫喊,还听了搜索阁楼的士兵的报告,说阁楼是个集体闺房。离开教堂后,他把那声叫喊和十几个铺位、十几套黑色水手礼服裙联想起来,怀疑那十几个女孩就藏在教堂里。
少佐打算带着圣诞礼物,带着花,以另一种姿态去按响威尔逊教堂的门铃。
早上7点15分,英格曼神甫刚刚出门。秦淮河的女人们都离开了,只有玉墨一人还站在戴涛的墓前。
法比回过头,调整一下胳膊上的绷带说:“走吧,快要下雨了。”
玉墨用手背在脸上蹭一下,动作很小,不希望法比看见她在擦泪。
法比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见玉墨没有走的意思,又回来说:“赶紧回去,外头不安全。”
玉墨回过头,两只大眼哭红了,她现在不仅不好看,还有点儿丑。但法比觉得她那么动人,问她:“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大概还有吧。”她心不在焉地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怕万一有什么事情……我还能找到你家里人。”
“怕万一我死了?”玉墨惨笑一下,“对我家里人来说,我死了跟活着没什么两样。他们只要有大烟抽就行。几个姐妹够他们卖了买烟土的。我妈没抽大烟的时候,我也上过好学校。”
不知何故,法比也开讲了。他把父母怎样将他留在中国,他的养父和阿婆怎样把他养大的过程讲给她听。法比想,假如有一个愿意听他诉说的人,他可以不喝酒,这样的聆听面孔可以让他醉。
玉墨说:“我没想到,这辈子会跟一个神甫交谈。”
法比更没想到,他会跟一个妓女交换底细。
“那你会一直在这教堂里?”
法比一愣,他从来没怀疑过自己会终老在这个院子里,自己的墓会排列在英格曼神甫旁边。现在赵玉墨问起来,他倒被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