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了一天山,又脏又累,想到河谷洗漱。
风吹过林梢,很快融入黑夜。星星闪烁,月亮还在山那边。
从山顶下往河谷的路,拐着很多弯儿。我们一行人,弯成几个大问号,眼紧盯着脚下,头灯、帐篷灯,像落入山坡的星星。穿芦苇,绕竹园,拐树林,林中隐着石阶,磕磕碰碰出来,就到河边了。
看不见水,但清凌凌的水声如约而至。黑暗里,光溜溜的石板河床,沉在秋风里鼓瑟操琴。几个人依次坐到河边,甩掉鞋袜,咬咬牙,把脚伸到水里,让冰凉的河水柔柔地滑过温热的肌肤,刷牙、洗脸,说笑声响彻山谷。看着身边这一个个醉卧深山的伙伴,我脑海里涌现这样一幅画面:母亲抱着孩子,牵孩子的小手指着天空说:“你看,月亮!”孩子亮晶晶的眼睛眨巴眨巴就满是欢悦了。
童年的欢悦来得简单。我小时候,山村不通电,照明用的是煤油灯。灯是用废玻璃瓶子做的,不用花钱,但灯油得用鸡蛋换,有事时大人才让亮灯。大人们从早到晚只顾忙着填饱一家人的肚子,顾不上过问孩子上学的事,老师们也从来不留作业。读书对于农家孩子来说,就好像是老农撒下的种子,出不出长不长是种子的事情,只管种就是了。不用读书,也无书可读,孩子们老早便摸黑躺到床上,骨碌着亮晶晶的眼睛,盼望着有月亮的日子。每个月,有月亮的几天里,孩子们喝过稀饭,便从大人的眼皮子底下溜出去,在村子里大呼小叫热闹一阵子,到麦场上玩捉迷藏、老鹰抓小鸡、瞎子摸象、丢手绢、嫁新娘的游戏,整个村庄都闹腾起来。
当我们不再是孩子时,单纯和欢悦还有吗?
明月清风本无价,而今,日日为生存奔波的我们,习惯于平视有价东西的我们,对无法用价格衡量的清风明月,还会有心一顾吗?
往回走时,月亮从山谷里出来了。路,也更加明晰,像带子一样弯在草丛中。我们关掉所有的照明工具,悠悠然地往上走,整个身心都陶醉在月色里。不知是谁带头唱起了歌,你一句,我一句,几个人竟然唱不出一首完整的歌。有人笑了,那是发自内心的笑,伴着无以名状的喜悦在流淌。
两边的芦苇,被风吹成了跳动的音符。
星星打盹去了,树儿草儿抱月而眠。风吹山果落,“吧嗒”、“吧嗒”,被惊醒的鸟儿“叽叽叽”几声又睡着了。
在这幽深的空山里,四个人两顶帐篷,一贫如洗、两袖清风,身心内外的赘物纷纷落地。风是我们的,月是我们的,天空大地都是我们的,从山麓到云顶,从溪涧到幽谷,只听得见灵魂和肉体的私语。
这样的夜晚,我等了好久好久,就像等待一个人,等待一个时刻,等待这个人在这个时刻出现一样,我等到了星空、明月、深山、浅溪,和我相聚在一起。
月光像一袭宽大的睡袍,从天空抖下来,山野入梦,伙伴们都睡着了,长短不齐的呼噜声从帐篷里跑出来,不知他们梦到了谁?
我无法入睡,一只耳朵听山风呼号,一只耳朵听鸟叫虫鸣,庆幸着月亮仍是它自己的,还能给孩子和我们这些成年人带来欢乐。尔后,我像一只奔波已久的猫,绻在清风明月里,听风吹乱黄黄绿绿的音符,如一脉清冽的溪流,在细弱的血管中翻山越岭地流动,跌宕处,划出一声颤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