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也叫“嘉木”,喜欢这个叫法,清嘉的嘉,“重湖叠巇清嘉”,潋潋滟滟的;还有“嘉木秀而繁阴”,绿得湿漉漉的。苏东坡称武夷山茶“叶嘉”,意美也。总之,嘉木——世间最美好的树。
有茶庄,便叫“嘉木秀”,红橡木匾额,其上是明晃晃绿色的字,为了这个好名,每次路过,我都要停下来,做深呼吸,如置身林泉。
“茶”字也漂亮,上面草,下面木,绿格莹莹的,“人”站在中间,神清气爽,发散着仙气。
茶好,与茶有关的物件也全是好的:紫砂壶、青花盏、木鱼石杯、紫檀茶台……
我若是植物,希望是一棵茶树。先是长的地方好——半山腰,既避开了红尘,又不至于忍受高寒,是植物里的苏东坡、李叔同,亦道亦儒,半僧半俗,得意就入世,失意就出尘,进退都有理。
抑或是长在深山里,比孔夫子还老,两千七百多岁,仍旧绿着,没有人砍它去打家具、当柴烧、做木炭,只像神一样敬着,不寂寞,也不喧嚣,状态极好!
茶的名字也好:苦丁、碧螺春、龙井、毛尖、雀舌、兰芷、月光白、青山绿水……像金陵十二钗,但十二钗里,黛玉像竹,宝钗像芍药,妙玉似云,湘云如清风,惜春似明月,没有一个像茶的。
历史上,像茶的女人不多,蔡文姬是,李清照是,她们是苦丁茶,是峨眉山的青山绿水,苦哈哈的,却一肚子才情,抬抬手,是“胡笳十八拍”,嘘口气,便“人比黄花瘦”。
像茶的现代女子,有林徽因、林青霞,刚好都姓林,与草木有关,合该是林里的茶树。我看过林徽因穿白旗袍的照片,端庄秀雅,玉净花明,是西湖上升起的中秋月,带着几分仙气,她是茶中龙井,清中带着香,还夹有几丝烟火气。与她有关的三个男子,梁思成、金岳霖、徐志摩,不是翘楚就是泰斗,是紫砂、青花、木鱼石,刚好与她相配。
林青霞,清秀里透着剑气,有点咄咄逼人,就是不沾一丝一毫的俗气,干净得像云。然美人毕竟经历了数不清的风霜,爱了,恨了,成熟了,沧桑了,但仍旧那么美,是另一种美,如普洱茶里的月光白,新茶清香,旧茶醇厚,不怕老——老有老的味道。
老了的普洱,在空气中发酵,一丝丝剥落,一点点脱去生涩,变香变醇。
其实,再香再醇,茶的基本味道,依然是苦的。
赵州老和尚,对初来观音院求开悟的僧人说,吃茶去!对再来者亦说,吃茶去!旁边的僧人问,为什么初来、再来,你都一律说吃茶去?赵州和尚并不作答,只说,你也吃茶去!
“吃茶去”,莫测高深,成了佛家一段公案……
佛讲万法归一,一归何处?在赵州和尚看来,这个“一”就是:吃茶去!赵州和尚,作为一方宗主,一生清苦,却淡然处之,安之若茶。
喝茶就是参禅。所谓“禅茶一味”,说的就是苦味。参禅,参的什么?是对“苦”的解脱。僧人在寺里打坐静悟,寺院外面,长着青青茶树,佛是茶,茶是佛。
不仅是佛,茶亦是道,所谓茶道茶道,道家崇尚自然,返璞归真,又是尝百草,又是炼仙丹,岂能不吃茶?神农天生的透明肚子,误食了毒草,肚里便有黑斑,摘几片茶叶吃下去,一会儿黑斑消失,于是,神农管这种草叫“查”。
茶是最干净的,长在云雾里,舒展在杯盏中,泡茶的水,当然也要讲究。
“寒灯新茗月同煎,浅瓯吹雪试新茶。”“一片青山入座,半潭秋水烹茶。”贫寒雅士,挑寒灯亦要喝茶,好在有明月、细雪、一片青山、半潭秋水,且不用钱来买。
泉水、雨水、雪水甚至梅花水,九九归一,统统能用来烹茶。
雪落在梅花上,采下化了泡茶,这是妙玉玩的把戏,好喝不好喝,她知道。
我只记得小时候吃过的雪,除了清甜,还带着几丝尘香——落到梅花上的雪,是不是粘走了梅花的精气神?
雪是圣洁的,梅花是清苦的,茶、白雪、梅花放在一起,如珍珠对玛瑙,玉石配翡翠,旗鼓相当。吃茶吃到这种境界,欢喜的不仅是味蕾了,品的更是高雅文化、佛道精神,倘若这时候,手里恰好拿着一把拂尘,在品茗之后,拂尘一甩,淡然出尘,飘若白云。
可惜,我没有拂尘,且院里亦没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