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寻觅,触动我神经的,永远是骨子里无法改变的土色。
我扒着车窗,目光触摸着那土色,像冬阳般痴情。窑洞是土色的,草木是黑色的,如黑黄交错的画,在阳光里自由呼吸。我看不见小路,唯有嗅着泥土的气息,让心挨着土,暖暖的,适意。
黄河古道,苍山半围,水域辽阔,烟气袅袅。
河道里,杨树脱光了叶子,齐刷刷地向天挺立。
水面上,一大群白天鹅,像月下忘归的玉兔,让田埂上那一群半爬半蹲的“长枪短炮”忘了身边这片金黄色的土地。
这就是梦中的黄河?
冬天的土地,颜色单调,如一幅天然画卷。阳光是黄色的,土是黄色的,黄土崖壁上寸叶不留的槐树、枯草是黑色的。那黄,那黑,都是淡淡的。这淡淡之中,唯有红色最宜与它们相衬,一副红春联,一身红棉袄,几串红辣椒,一挂红鞭炮……
这是黄土和黄河孕育的本色。
黄土坡上有村庄,半坡都是窑洞。坡不是很高,一座座高坎儿,独自耸立着,形成一大片土林。高坎儿陡峭,如果没有路,根本爬不上去。我站在山下,看不到路在哪里,走到山根,才看见一条土路,像线头一样从土坎中抽出来。
坎儿上是窑洞,坎儿间偶有一片绿菜地。窑洞好像废弃很久了,院墙已经坍塌,似乎从来没有被人想起过,只有时光的印痕,往深处雕刻。我进到一处三孔窑的院子里,窑门半开,雕花窗棂上缀着蛛网,门环上有厚厚的锈。木门上方,用粉笔写着“下雨天留客”,字迹歪歪扭扭,很明显是出自小孩子之手,像孩童的眼睛,明净而朴拙。
墙内,墙外,都有石榴树,叶子自是掉光了,地上好多干瘪的石榴果,树上也有。有的石榴干了还抱着枝,有的被鸟叼剩下半个,咧开嘴,露着红红的籽。有一个石榴长裂了,阳光随意地进出,我摘下它装进口袋,想回家告诉孩子:“你看这石榴,黄河边的黄土地上长的,像那儿的孩子,不怕冷。”
这路,应该有人上上下下的,只是接近黄昏,风割着脸,只有我和同伴。土色,像一床大棉被,让我感到温暖、妥帖,正合我骨子里的颜色。
路通向另一个高坎,连接处塌了,仅余一脚宽,很平坦,长满爪刺。草,荣荣枯枯,自是无人理会,踩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难道是与我耳语?草中,有个石磙,不知碾过多少春夏秋冬,好像是走累了,走不动了,不知在那儿孤零零地蹲了多少寒暑星辰。那丛陪伴它的花也枯了,叫不上名字,缀满毛茸茸的花球,白色的茸毛挤成珠子那么大的小粒。折下一枝,吹一口,白絮纷扬……
那是它们曾经飞扬的岁月吗?
一个院落,一个谷场,一棵果树,一丛野花,结束了它们青葱般的岁月,被人遗忘了,还一如既往地以自己的方式散发着泥土的芳香。
身后,是村庄,应该是从下面的窑洞搬上来的。
村前,有绿绿的麦田,田间有成行的枣树,田埂上有枝丫伸展的桃树。一脉脉山川绷紧着,一道道山脊隆起着,随意捧一抔黄土,都有祖辈的汗水从指缝流出。
我站在塬上,在想,黄河流淌千古,一路落天狂奔,到这儿静下来,是否有意提醒炎黄后人,步子放慢一点,沉下心来想一想,骨子里到底还有多少黄土色?
回眸,塬上桃花蓦然对我笑,那是我心中的土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