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深山,总像在寻找什么。
山路时断时续,右前山脊上,有一户人家,让我想起宋显万的自题诗:“万松岭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三更云去坐行雨,回头方羡老僧闲。”
一条小路,像呼吸,温温热热地从屋前飘到山下。
屋里,住着一位77岁的老人。老人的相貌很特别,满脸银白色的络腮胡子,满头浓密的黑发,直直地挺立着,一黑一白,像丛林里倔犟的枯草。他站着时,总是微微缩着身子,双手从胸前垂下,放到大腿上。我看到,他的指关节严重变形,小指头朝里弯曲着,指甲缝中藏着黑垢,一笑,脸像干瘪的土豆,让人看着揪心。
老人正准备修缮房子。我们说话时,他儿子从山下上来了,瘦瘦弱弱的,一张白色的塑料布,从脖子披到屁股,红红的汁液顺着塑料布往下流。他一边说话,一边把滴着红水的山茱萸肉皮从大竹筐里抓出来装进蛇皮袋子。老人的儿子说,他30多岁了还没娶上媳妇,只好搬到山外住了,收获的季节回来运些山货。他父亲,看着这些山果自生自落,心里不落忍,还独自住在山里。
土墙外面糊的泥皮都脱落了,凹凸的土坯,忠实地抵挡着寒风。这是老人的祖屋吧?他们祖祖辈辈,就守着近河的几亩薄田过活,山里的核桃、板栗、柿子也是他们的口粮吧?
站在这原始古朴的诗画里,你会想起很多,但,绝不会有诗情画意。
进屋,火池里的柴火燃着,棚顶房顶,每一处都是漆黑的,是烟火熏黑的。顺木梯爬上去,房顶上烟熏的黑蒲穗,密密麻麻的,有半尺来长,冷风从山墙顶端的小木窗吹进来,那蒲穗微微颤抖着,仿佛在诉说一个没完没了的故事……
老人,从前是儿子,现在是父亲。他的祖先从哪里来?走了多远?一路经历了多少艰险?他们把房子建在高山之巅是为了瞭望什么?
外表看起来有些邋遢的老人,却有着超乎常人想象的利落。凉棚上晒着柿饼、山茱萸肉和麻仁。几垄蒜苗,被一圈整齐的竹栅子围着,青盈盈、脆生生的。篱笆、凳子、竹笼、草墩,件件精巧得像工艺品。它们,就像是老人交到这世上的作业,带着野花的香味和汗水的气息。
老人一辈子住在这山里,屋顶上方的那一片天空,经过多年的烟熏火燎,已经和别处的天空不太一样。老人在山路上来来去去,附近的空气,被他吸进呼出,已带着他的气味和体温。就连鸟雀,也像他邻家的小孩,时不时过来给他淘气。
春暖花开,芒种秋收,有时他累了,便放下沉重的柴担,拍拍身上的泥土,面山而坐,看谷中的河水滔滔而去,看天空的雁阵来来去去。每天,老人坐在屋前,端着硕大的粗瓷大碗,就着略带苦味的山野小菜,品着娶妻生子、吃饱穿暖的时光,其中,有多少个生病却被大河阻拦而不能及时医治的日子,又有多少次山中遇险,将命拜托给门前敬奉的山神……这样的日子,是否动摇过他留在这片土地上的念头?
他留住了自己,成了祖辈们留在大山里最后的影子。
在山中,我寻到了内心的声音。那就是,如果我有掌控来生的魔力,就把世界上最可恶的人弄到这里生活,磨炼心志,使其洁净;让山里人都搬到最繁华的地方去,因为他们有山的定力,有水的方向,不会迷失自己。
临走时,老人对我们说,山那边有他家两棵柿子树,柿子耐放,能放到明年春天,要我们摘了拿走。同伴想给老人照相,说回城后洗出来,下次来了带给他。老人比划着说,好啊,每年都有扛着背包的人在这儿搭帐留宿、喝酒唱歌……
山里人也许不懂得“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这句话的含义,然而,他们汗水渗入泥土、目光托依苍天的生命厚度,却让一拨一拨来过的人懂得,山中,不只是青山绿水和诗情画意,人,来到这个世上不易,生存下来不易,生存得洁净更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