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娘的“年轻版”叫冯婉喻,是恩娘大哥的女儿。“你叫她阿妮头好了,亲,以后在家就这么叫。”
听到恩娘的“以后”,焉识脑子“轰”的一声。冯婉喻半天说一句话,过半天再说一句话。不用看就知道她的“解放脚”在八仙桌下面被恩娘踩一下,踩出一句话;再被踩一下,又踩出一句话。冯婉喻说的都是功课上的事儿:她转到恩娘教的学校来了,还是主修体操。
焉识一直在想自己怎么脱身。
“叫阿妮头好了!算起来她也是你的表妹,以后就更亲了!”
见焉识站起来,冯婉喻也跟着欠身,欠到一半又坐回椅子上。小“解放脚”又被老解放脚踩一下,踩回去了。恩娘的手上来了,温温地搁在焉识的手背上。
“……哪里去啊?学校今天放假了,恩娘知道,没有书要读了。坐一会儿,陪陪恩娘。”
硬脱身也脱不了,他只好又坐回去。
“不晓得焉识阿哥有没有书推荐给我读。”阿妮头问。
“嗯?推荐书啊?”焉识无力地坐回凳子,“哦……我最近都是读英文书。”
“焉识阿哥读英文书啊?”
“啊。”
“国文书都不读了?”
“我打算考官费留学,去美国。”
恩娘一下子抬起头。
焉识一阵悲怜:一个男人要折磨女人,摆布女人多容易啊!父亲给自己娶了个花季女子来填房,根本上已经摆布了她。8个月后,他又那么一蹬腿一撒手,这个女子就被他摆布废了。冯仪芳好好的人不做来做媒婆,是不得已的,仅仅想少受一点儿摆布。年轻的继母好可怜,女人都好可怜。
女人的可怜让他这样的男子没出息,为她们常年神伤,只要她们需要,他就把自己的前程、幸福、自由拱手交出,供她们去消耗、糟蹋。对他自己的祖母、母亲,焉识是这样一个没出息的男子,对不幸的姨娘们,焉识也是这样一个男子,何况对他年轻无助的寡妇继母。冯仪芳要用冯婉喻来掐灭焉识前方未知的爱情,但她们是可怜的,因此随她们去恶毒吧!
第二天早上,恩娘不起床,传话叫焉识和弟弟不必等她吃早饭,也不必等她吃午饭,更不必等她吃晚饭。老少两个姨娘进出无声,伸头缩脑,把焉识往恩娘的卧室推推,焉识长叹一口气。晚饭前,弟兄俩走进恩娘房里。“那么……我不去美国了。”焉识说。
“听恩娘的,去!”冯仪芳板上钉钉地说。她把道理讲给焉识:焉识不是读两本书赚点小钞票的男人。就是天下人都没得书读,也该有书给陆家的焉识读;恩娘就是抽纱抽瞎了眼,耽搁焉识读书的罪过她是不会犯的。
“谢谢恩娘。”焉识低下头。
6月到8月,除了预备功课考官费留学,他总是陪在恩娘旁边。恩娘给他远走高飞的自由,他为此亏了理一样。9月在娘儿俩奇妙的默契中和考试成绩报告一块到来。
“好了,那就理一理你四季要穿的衣裳吧!”恩娘说。
恩娘给他圈出那么大的世界,批准了他去那世界的签证。这一刻,焉识可以拿死来报答恩娘。因此恩娘提出一个仅次于要他死的请求,他也就答应了。恩娘请求他在漂洋过海之前把冯婉喻娶进门。
完婚之后,我祖父陆焉识看都没看我祖母冯婉喻。面孔朝着她也可以不看她。你要想看不见谁,就可以在那人面前瞪大眼做睁眼瞎。这正是我祖父惯使的伎俩。这是个很重要的伎俩,能让他对着冯婉喻不急不躁,嘴角还挂着笑容。挂着这样的笑容,对于他不入洞房,不碰新娘,不近情理,你就闭嘴吧。从结婚到远航,整整5天,焉识就用这种微笑把自己关闭起来。
(摘自《陆犯焉识》 作家出版社 严歌苓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