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与历史夹缝中的人性悲歌
一天吃了晚饭后,老几走到大门的岗楼下面,大声喊报告。
“干什么?!”哨兵问,一道捉贼般的电筒光圈已经落在老几身上。
老几站在雪亮的手电光里,说邓指在等他呢,犯人怎敢让干部等自己!
解放军给老几套上脚镣,拔下钥匙,说:“行了,滚吧!”
不到一里路程,老几走得筋疲力尽。他棉袄左边的口袋里装着欧米茄手表,右边装着那瓶牙疼粉。老几知道邓指两口子都害牙病,一旦欧米茄手表作为礼物还不够分量的话,牙疼粉凑上去绝不寒酸。
离房舍还有40多米远,老几就看见邓指七八岁的二丫头跟一大群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在玩耍,背着邓指两岁的小儿子。他刚要接近邓家二丫头,小姑娘突然跑到他面前说:“我爸说大队长在我家,你有话跟我讲就行了。”
老几在冷风里站了一刻,对小姑娘说他下次再来,让她爸爸好好招待大队长吧。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没有下次了。要是再来一个晴天,山上的路就能通车了,科教片也就该装箱上路了,他还上哪儿看电影中的小女儿丹珏?
他又把邓家二丫头叫回来,掏出了包在手帕里的欧米茄手表。老几看着小姑娘跑回去传话了。不久她跑回来,告诉老犯人,她爸爸批准他去场部礼堂看电影。
他问小姑娘她爸还有别的话没有,她想了想又说:“他还说你在早晨5点前要回来,不然他就报警。”
老几往监狱走的时候成了个年轻人,戴镣的脚在冻得起壳的雪地上破冰前进,步伐轻快。他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那瓶牙疼粉也没有破费出去。
第二天早上,老几得到了邓指的暗中准许,去场部礼堂了。
焉识在场部礼堂门口拍打浑身的雪粒。老几的身体硬挤着往里进。整个礼堂挤成了实心的,地面上都站着人。
有人呵斥他:“拱你妈的个头呀!”还有人说:“再有5分钟就演完了,你还拱什么拱?!”老几觉得好幸运,这趟跑值了,还有5分钟可看呢!
老几站到两个凳子上面。视野完整。现在银幕上是几个男的,都是首长,像所有首长一样迈着方步,说起话来东指西指。终于出来了一群女人,戴着江南水乡的围裙。老几从一个女人盯到另一个女人。他的丹珏该是卷头发,该是纤细的身材,该是用眼睛说话的……
他的目光急切地在几个女人脸上找,脑子嗡嗡响,什么都听不见,只感觉那个男孩子在下面拽他裤脚,越拽越狠。这时银幕上的人都没了,稻田、公路都没了,换成了一间明亮的实验室,窗前站着一个白大褂飘飘的女子,只是背身站着。女子拿着个玻璃瓶,朝观众转过身来。男孩在下面扯他裤腿,捶他脚,老几随他捶打,一脸都是眼泪。老几发现自己在呜呜地哭,泪水已经弄得他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的哭声把男孩吓坏了。人都走光了,老几还不知道,就知道自己一下子砸在水泥地上,直挺挺地从那么高就砸下来了。
回去还有十来公里的雪路要走。老几冒着严寒,走上了回七大队的路。
对于老几,这是个如愿以偿之夜。他看到了会动会笑的小女儿。邓指说丹珏像老几,其实丹珏的尖下巴、鼓脑门都像婉喻。婉喻最后一次出现在上海提篮桥监狱的探视窗口,下巴尤其尖。楚楚可怜的婉喻。
此刻,老几用两只套着破烂手套的手捶打着自己的头、脸。偏偏被撇下的就是婉喻。他又呜呜地哭起来。现在好了,他可以张扬地号哭,他终于有了号哭的自由,夜晚的雪野像是崭新的地球,他是它唯一的居民。白色的荒凉无边无垠,够他哭的。(摘自《陆犯焉识》 作家出版社 严歌苓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