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与历史夹缝中的人性悲歌
我祖父陆焉识沿着中国地图上著名的青藏公路蹒跚前进的时候,我的祖母冯婉喻正从一辆电车上下来,往自己住处的弄堂口走去。
一周前,她所在中学的党委副书记找到她,把一张通缉令放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一下子没搞清通缉令上的陌生人跟她有什么关系。戴上老花镜后,她又辨认了一会儿,才认出是焉识。
我祖父在青藏公路的一个小村镇停下来。再往前就是西宁郊区了。这个时候他不知道他把心爱的婉喻害得多苦。一周前,校党委副书记跟冯婉喻谈话的口气很不客气,一口一个“敌属”。
陆焉识在到达西宁城关时,冯婉喻站在自家弄堂口,左右看看,没有熟人,便走近一张通缉令,掏出老花镜戴上。通缉令是专门贴到冯婉喻住的这个弄堂来的,因为公安人员认为逃犯陆焉识来这里的可能性很大。
婉喻暗暗巴望人们弄错了,这个人不是她的焉识。路灯下看,通缉令上的人有一张可怕的脸,呆滞且木讷,还有一双没有理想的眼睛。
这时,冯婉喻又一次死了心,从通缉令旁边慢慢走开。这时,陆焉识走进西宁老城的一家小铺。这是修理首饰和钟表的小铺,店员是个回民,抬起戴着白色小帽的头,那只检查手表微小内脏的独眼镜直直地瞪着他,一面告诉他:“这里不是饭铺,你到别处要去。”陆焉识不窘,站到了台前,往玻璃柜里看。他认为店员呵斥的是要饭的,而不是他。
“这里不是饭铺,你来这儿干啥?!”店员打算要对他采取什么措施了。
一对纯金袖扣落在玻璃柜上,光听声响就知道它质地很纯。他对店员说:“这个你们收吧?”
店员看看他,拿起一个袖扣,再看看他。陆焉识把目光放平,嘴角微微翘起,是个好人的样子了。
“这东西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店员问。他看出柜台外的老头是抢不动的,也不像有偷的功夫。
陆焉识说是他30年前买的。后来,自己成了个老右派,只能变卖它贴补家用。
店员对他的态度好多了,称了两个金袖扣的分量,然后说:“我是按国家的黄金收购价开的价钱,所以扯皮没用,你明白吗?”“明白。”“你在外面打听了国家收购价是多少吧?”“没有。”“那你就去打听打听。”“好的。”
两颗纯金袖扣换了40元钱,比他估的价不低多少。
陆焉识觉得当务之急是要置办一套好行头,帮他混入人民群众中。一家家商店都在上门板打烊,他挤进一家公私合营的百货商店,挑了最便宜的一件人造棉的棉袄罩衫,马褂式样,好处是不要布票。
陆焉识走进渐渐热闹的西宁新城区时,我祖母冯婉喻被一声门响惊动了。进来的是我小姑冯丹珏,母女俩惊魂未定地对视一眼。冯丹珏样样出色,太出色了,可是就要陪着母亲做老小姐了。越是接近做老小姐的目标,她的高洁和素雅越是纯粹。这就给一个个男友增加了难度,越往后越无法破除她那分高洁和素雅。当然,母女俩都明白他们的实意,走开的原因是冯丹珏有一个被判处无期徒刑的父亲。
刚才,冯婉喻吃饭吃到一半,就被叫到里弄的居委会去了。居委会主任要她老老实实,及时汇报逃犯陆焉识的消息。居委会主任还给冯婉喻介绍了一个榜样,隔壁弄堂一个女人就检举了自己的堂哥,结果帮人民政府除掉了一个美蒋派遣特务。
冯婉喻刚回到住处的弄堂口,又有人叫她接电话。电话是我父亲冯子烨打的,他怒气冲冲地问母亲有没有“那个人”的消息。“那个人”显然是指“那个老东西”、“那个害人精”。我父亲还把陆焉识叫做“人”,纯粹是看他母亲冯婉喻的面子。
(摘自《陆犯焉识》 作家出版社 严歌苓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