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马路，他见婉喻不紧不慢地往前走，臂弯上挎着的皮包分量不轻。他赶紧拉着女孩在马路对面跟着婉喻。

　　婉喻穿过马路，走进一个食品商场。他跟进去，跟她保持五六米远的距离。

　　婉喻在一个卖水产干货的柜台前停了下来。她看上去好安静，好平实，无论怎样都能把日子往下过的一个女人，你看她还要买虾仁回家烧菜呢！陆焉识看得入迷了，眼泪哗哗地往下流，他却毫无感觉。

　　送女孩回家之后，他乘上往江湾去的长途汽车。

　　第二天下午5点的时候，他已经在小人书摊上坐好了。马路对面的学校大门里又是先放出学生再放出老师，最后放出了婉喻。

　　婉喻在第三站就下了车，这是陆焉识没有提防的。他奋力在四周的人墙上凿洞开路，脚从车门迈出来，刚一落地，就摔倒在地上。他站起来，一面拍打身上的灰尘，一面急着朝前赶路。但婉喻已经不见了。此刻他听到一声汽车喇叭，一辆公共汽车向一边偏着拐过弯来，乘客成了包得过多的“肉馅儿”，从窗口漏出的“馅儿”发出一声叫喊：“姆妈！”

　　陆焉识马上听出了这是丹珏的声音。丹珏和母亲在这个站会合，然后两人一同要到某个地方去。丹珏还牵着一个小孩。

　　陆焉识听见小姑娘叫婉喻恩奶，又听见婉喻对小姑娘说话时，把丹珏称为“小娘娘”，一时间陆家三代人都来到他面前了。他们走进一家点心店，把陆焉识这个父亲、祖父撇在了门外。

　　从窗子看进去，婉喻和小姑娘坐了下来，跟另外一对儿年轻男女拼用一个小圆桌。陆焉识移动一下，为了寻找视野外面的丹珏。

　　丹珏被他找到了。丹珏把一摞热气腾腾的笼屉端向婉喻那个桌，然后拖来一个凳子，别别扭扭地坐下来。接下去，陆家三代女子跟两个陌生年轻男女吃起团圆饭来。他和自己的家庭明里暗里地共存，他不介意永远就这样参与她们的生活，暗暗地做这个家庭的一分子。

　　陆焉识站在潮湿的寒冷中，跟他的家庭隔着一桌桌陌生人，隔着热腾腾的点心气味儿，隔着1964年1月5日的黑夜。他原先的计划在陆家三代女子的晚餐画面前显得太怪诞、太夸张了。在这幅图景中跳出个他来是对她们生活的最大损害。假如他跟婉喻见了面，吃了西餐喝了红酒（还要让婉喻破费），他把掏心窝的话也掏出来了，然后对婉喻说，我把自己交给你，你就扭送我去公安局吧！

　　婉喻会怎么样？那一出戏和眼前这个温情平实的景象太不沾边了。再说，他把最大难题推给了婉喻，逼婉喻残酷，而婉喻之所以成为婉喻，就在于她没有一丝的残酷。

　　他跟着婉喻祖孙三人来到婉喻家的弄堂口，目送她们不紧不慢地走进去，再次被撇在黑影子里。等她们进了弄堂，他就开始往楼上看。几分钟以后，三楼的一家亮灯了。他真的像进入了她们的生活，满心的温柔和酸楚。这时阳台的门开了，他看见出来的人是丹珏。等丹珏消失后，阳台上的衣服也消失了。

　　第二天是礼拜天，他到达的时候，看到婉喻的阳台上已经晾晒出了洗过的被单。

　　下午三四点钟，弄堂口支起一个小吃摊，他买了一碗阳春面慢慢地吃。从对面的弄堂口走出他的孙女，牵着她手的是个30多岁的男子。男子的身后，跟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以一种垂头丧气的步态走路。陆焉识被阳春面噎住，专注地看着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儿子冯子烨。父亲和儿子以及孙子、孙女只有一步之隔，老头把脸转开。

　　陆焉识是在西宁自首的。

　　（摘自《陆犯焉识》 作家出版社 严歌苓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