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梦里时常回到外婆的老房子。
那是老城一条小有名气的老街上的一个独门小院落,门前是平常熙熙攘攘的义勇前街,大门两边是两个相映成趣的老青石礅,具体是什么形状的,印象早已模糊,只记得因为我们这帮小孩子时常攀爬,两个石礅变得油光可鉴。老式的插着铜锁闩的木门,配着同样乌黑发亮的枣木门槛,那种历史的厚重在当时幼小的我看来只是新奇好玩罢了。
推开木门,穿过黑暗细长的低矮门道,就进到小院之中。依稀记得,父亲和母亲那时带着我,每周一次,骑着自行车从涧西到老城,而我从父亲的车前梁上下来就一路小跑,跳过门槛,穿过门道,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婆,婆”(老洛阳人管外婆叫婆),直到外婆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从上房屋里出来,站在房檐下那一片温暖的阳光里,也一声接一声“唉,唉”地应着,等我一头冲进她怀里。
老房子的院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桐树,春末夏初满地的桐花总是带给我粉白的回忆;另一棵是石榴树,夏天是一树红红的火,秋天是一树酸甜的红。那时,外婆总是叫上舅舅或父亲,“搬个凳子上去给俺乖摘俩”。每每回想至此,总有外婆怀抱的温暖和石榴的甜香涌上心头。
院中树下的石桌石凳,每次去我总是一个挨一个地用小屁股坐过,然后再一跳而上,站在石桌上,高喊一声“赐予我力量吧,我是希瑞”,一跃而下,飞奔到外婆那充满神秘感的上房屋里。
外婆的上房屋不大,高门槛,老式木门,老式窗户,是明清民居常见的木雕花纹窗棂。窗户下是一张小桌,四个小木凳,一壶总是摆在桌上的凉茶,四个精致的茶盅。上房屋有一旧式挑出的房檐,一根粗大的房檐立柱是松木的,刷着红漆。小时候的我最喜欢在那光溜溜的柱子上书写外婆口中的“狗爬叉字”,就像《西游记》里孙悟空书写“齐天大圣到此一游”的桥段。
上房屋里的陈设也很简单,左边是一排低靠背椅子,正前方是一张八仙桌,桌子两边是一对太师椅。桌上有一个铜烛台、一套茶具、两个大花瓶,还有一根经常被我舞来舞去掉了毛的鸡毛掸子。八仙桌上方墙上有一幅毛主席像,我经常看到外婆对着画像絮絮叨叨地诉说着。房间靠右有一个老式的土砌围炉,炉火不大,但在寒冷的冬季总是能让整个上房屋温暖如春。炉火围沿上经常有外婆特意放上去的花生或糖炒栗子,再不就是外婆从铁炉盖下拈出一块煨得软烂香甜的红芯红薯,笑眯眯地看我边吹边吃,烫得叽哇乱叫,她便心疼地倒上一杯凉茶,喂我喝下一大口。
炉火的右边靠墙就是外婆的床,那是一张下用砖瓦、上用大木支撑的厚木板床,床上不管冬夏都是厚厚软软的一床铺盖。那时外婆纵容着我屋里屋外、床上床下地“大闹天宫”,有时她还会神秘地从床头柜或枕头下面摸出大白兔奶糖、肉夹馍或是两块甜点,让我躲在她怀里飞快地吃完,还叮嘱我别吭声。我知道这都是母亲和舅舅、姨妈买来孝敬她,她舍不得吃给我留的。
上房屋的后面是一个更小的院子,院子里只有一间仓库、一个厕所,还有一棵老枣树。外婆一生喜爱整洁,这个老城人俗称“后茅子”的小院也是盆花盆草、卵石铺地,没有一丝秽气。每当老枣树硕果累累、青里透红之际,我们这一辈的小家伙就觉得幸福离我们很近,伸手就能够得到一分清甜。这幸福能一直陪着我们到初冬叶落果尽之时才结束。而小院内时常出现的小麻雀、小蛐蛐、小知了等我童年时的最爱,会在一年四季相伴我们嬉戏玩耍,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
转眼外婆去世快二十年了,老房子也在老城区改造时变成了街道规划的一部分。有时开车经过当年老房子所在的街道,我仿佛仍能看到,还是那个红墙青瓦的小院,明光锃亮的老青石礅中间的双扇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外婆拄着拐杖微笑着看我一路小跑冲她而来,嘴里不住地连声应着“唉,唉,我的乖!”每每至此,便泪湿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