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冯婉喻收到我祖父寄来的离婚协议书时,心脏差点儿停跳。
协议书上有劳改农场第九分场邓玉辉副政委的签字,还盖了分场的公章。离婚的方方面面都准备妥了,只差冯婉喻的签名。
那是1965年7月的上海,一个星期三的下午,她刚从家里走到弄堂口,准备去买自由市场收市之前的便宜蔬菜。去年年底退休的婉喻,工资比过去少了一半,她在各种花销上都争取能省一半的钱。
传呼电话间的老头儿已经去世,接替他工作的是他没有考上大学的孙子。小青年冲婉喻叫了一声:“冯家姆妈,××信箱有信来!”
婉喻打了电话给子烨。丹珏那天晚上在实验室里做实验,接到电话说一时回不来。晚上8点钟左右,子烨又下楼去打电话给丹珏,这次没有遮掩说家里有重要事情等她回来商量,而是直接说了这件重要事情是什么。
“离婚协议书寄来了,姆妈签好字要寄回去,老头子跟阿拉就没关系了。就这桩事情,你要是回不来,就忙你的好了。”
听到哥哥说这番话,丹珏立刻放下没做完的实验,赶紧骑车回家。
婉喻读完那封信后就一直坐在椅子上。长期以来,她是抱着希望的,不管它多么渺茫。这一封信来了,她一签字,希望不再渺茫,因为不再有希望。
子烨已经跟母亲谈了很久,不是谈,是上课。外面一场运动接一场运动,哪一场运动都要点到监狱里的“老无期”。他一个人“无期”,全家人都跟着“无期”,在单位里做人,身子都不敢伸直。现在是新社会,儿女不图继承父母的财产,至少不该让他们继承政治债务,并且是无法还清的债务。老头子早就该识相点儿,提出离婚。
子烨讲着讲着就迁怒到母亲,说母亲也该多为孩子们想想,在老头子被捉进去时就该跟他离婚。
婉喻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丹珏跟哥哥吵起来她都没有动。兄妹俩吵得邻居开始敲墙壁了,婉喻打了个手势,叫他们都安静。
“我现在就签字。”婉喻说。
兄妹俩都不做声了。
婉喻拿出笔,笔尖对准给她的名字留下的空当悬着,握笔的手害起恩娘的晚期帕金森病来。她只好把笔放下。子烨从坐的地方站起来。一见儿子站起,婉喻往后一缩,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她流眼泪的风格跟恩娘也是一脉相承,到底都姓冯。丹珏被母亲的眼泪感染了,跟着流眼泪。
“好了好了,那就不签名,不离婚!”丹珏哽咽道。
哥哥说妹妹:“你还有没有原则?!离婚当然不是什么开心的事,哭哭也是正常的,怎么可以一哭就改变原则呢?”
妹妹警告哥哥,他再逼母亲一句,她一辈子不会再认他。
兄妹俩人又要引来邻居敲墙壁了。婉喻就像服毒一样心一横,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她的手被泪水洗得湿淋淋的,弄花了“婉喻”二字。
那封签了三人名字的协议书被装进信封,又由冯子烨写了地址,当子烨提出明天上班的路上顺便把信投递到邮局时,婉喻谢了他,她明天一早就去寄。子烨怀疑母亲会做手脚,把签好的名字涂掉,或干脆另写一封信,告诉父亲,这个离婚协议她不合作。
第二天,那个装着离婚协议书的信封被投递了出去。
信封到达我祖父手里时,他拆开一看,除了离婚协议书,还有一张信纸。婉喻在那封信里写了她最后的关照,但在平淡的句子里埋藏了一个暗示:保重身体,将来见面的时候不至于认不出来。
(摘自《陆犯焉识》 作家出版社 严歌苓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