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解放军几乎不遇任何抵抗地攻向上海,上海解放了。
在上海解放前夕,焉识曾经任教的大学来了个年轻人,找到焉识家里。年轻人姓张,操苏北口音。他告诉焉识,一旦上海解放,学校希望焉识能立刻回去继续当教授。
焉识渐渐得知,解放以后大卫·韦做了市政府教育厅的教育专员,因为他1936年就加入了共产党。焉识想,当时,他们大学以赤色分子嫌疑开除他不完全是冤枉他。大卫·韦到焉识的大学里来过一次,穿着灰色的中山装(也叫人民装),波希米亚式的不修边幅对于大卫·韦已成了过时的时尚。他看见焉识似乎有些意外。
大卫的眼睛在说:真识时务啊,还在做公子哥儿呢?焉识不想和他说话,想从他身边绕过。大卫却叫住焉识,说:“你现在怎么看共产主义运动?”他还是用英文说话,把共产主义说得像他家祖业,还暗示这份祖业赏了焉识一碗饭吃。
焉识说他对自己不太了解的事情不马上发言。大卫·韦说:“你不是早发过言了吗?在共产主义者还在为这个理想流血的时候,你就已经说过它的坏话。”
焉识问:“我什么时候、在哪里说过共产主义的坏话?”大卫请焉识不要假装失忆。焉识觉得这样好的初秋,站在校园里跟这个穿灰色中山装的人争论是多方面的浪费,便告辞了大卫·韦。
到了夏天,学校考试的季节来了。报上登出一篇文章,自问自答:能不能放手让反感共产主义的教授教育新社会的大学生?不能!文章凶巴巴的口气让焉识马上认出来,这篇文章是谁写的。
考试后教授都忙着批改考卷,焉识没有时间给报纸写文章答辩,就抽了一个晚上给大卫·韦写了一封信,说知识分子的生命在于接受知识、分析知识、传播知识,甚至怀疑知识、否定知识,在他接受和分析的时候,他不该受到是非的仲裁。知识分子还应该享有最后的自由——精神的自由。
大卫·韦的为人他是知道的,第三天,报纸上就登出了焉识写给大卫的信。曾经代表大学去找焉识的张同志,把焉识叫到他的军代表办公室。这回张同志给了焉识一副难看的脸色,叫他立刻写一份反省书交上来。
焉识问张同志想要他反省什么,张同志把桌子一拍,指着焉识说:“你还不知道反省什么吗?都够得上反革命了!”焉识说自己天天感谢革命,把他的教授职位都革回来了,又把国家的米价革下去了,还停止了物价上涨,制止了流氓横行,教妓女们纺纱织布、识字念书,他陆焉识干吗要反革命?!
张同志的脸色更难看,说:“你拒不认罪!”
焉识不想再说什么。他想,自己又该重新找饭碗了,不过反正不是第一次。张同志告诉他,限他在明天晚上之前把反省书交上来。他用不了那么长的时间,第二天一早就把辞职书放在了接管办公室的门缝里。
以后的每一天,他都在各种报纸的招聘广告中紧急翻找。婉喻和孩子们又远远地躲开了他,光是他翻报纸的声音就表明,千万别跟他说话,他此刻没任何好听的话。
不久,焉识翻的报纸上出现了这样的词——“肃清反革命运动”。这个词在报纸上一出现,人们就开始听到马路上经常有警笛叫。警笛不光是夜里叫,白天也叫,然后大街上弄堂里商店门板上就开始贴出告示来,都是“反革命”的脸,被宣判死刑、死缓、无期徒刑……
焉识也是作为被肃清的反革命分子被捕的。焉识的反革命罪状没有具体到“历史”还是“现行”,大概统统包括。
(摘自《陆犯焉识》 作家出版社 严歌苓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