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11月3日,老几和20多个老囚犯被带到很大一片开阔地,一端搭了个露天舞台,舞台两边各挂一个大喇叭。20多个老囚们相互看看,都想从别人眼睛里看到谜底,但看到的却都是彻底的糊涂。
老囚们蹲成一排,每一个人掏出一根烟来,借了警卫战士的火,点着之后,挨个往下传。传的时候顺便说了一下自己的案由,哪一年的案犯。一半是1951年“镇反”的“老无期”,另一半是1954年“肃反”的“老无期”。
他渐渐听到其他老犯人的纷纷议论。
“……今天?!”
“今天就释放!”
“那……住哪儿呢?!”
“就是啊!谁给我们做饭呢?!”
老几的注意力完全回来了。台上的领导在用这些老犯人的例子给所有犯人上课,说这是中央领导的关怀,特赦从现在开始,头一批得到赦免的是这20多个因“镇反”和“肃反”进来的老先生。
到了大雪封山时,通往大荒草原外的公路交通都断了,邓指的媳妇问老几,为什么还不回家,其他“特赦”的“老无期”都走了。老几说他在等妻子的来信,妻子一定要做一番安排才能迎接他回去。
邓指在年底的时候病危了。第一次抢救过来之后,他还是很精神的。他问:“老陆,家里来信了吗?”
老几摇摇头,笑笑。
“你媳妇不会来信了。”邓指有点儿幸灾乐祸地说。
老几还是毫不担心地笑笑。
“你干的浪荡事儿,别以为女人不知道。女人心里明白着呢!”邓指说。
老几叫他别累着,说多了耗人,此刻邓指只能补,不能耗。
“老陆,你是个好人。”邓指说。
老几不动声色。
“邓、邓、邓政委……”
“行了!”邓指无力地一笑,“你跟我还用装结巴吗?我不是早就知道你伶牙俐齿吗?”
老几愣了,他并没有存心装结巴,他一急,一激动,一高兴或一不高兴,特别想说话或者特别不想说话,他都是这样,自然地口吃,20多年前那个讲台前用语言征服一颗颗心的陆焉识似乎不在了。
邓指说:“难为你了,好好一个人,把自己活活整成残疾。”
老几没有在意邓指的怜惜和同情,他的心思跑远了,跑到婉喻那儿去了。他见到婉喻还会不会找回原来那口温雅淡定,有标有点,落到纸上即成文章的话语呢?这时他突然被邓指的话吸引回来。
“颖花儿她妈是个好女人。我不配人家。我凭啥把人家带到这鬼地方来?再也出不去了……将来她有啥难处,你帮帮她,就算帮我。”歇一口气,他又说:“你看,你这‘无期’到头了,要走了,我倒成‘无期’了,哪儿也去不了。”
老几在邓指昏迷的三天里天天去看他。老几从邓指的昏迷感到安慰:永别世界原来是有过渡的,昏迷便是这段过渡。昏迷使你不知不觉撒开了你不舍的一切,在沉入昏迷的前一刻也许还抱着希望,生还的希望,与亲人重逢的希望,甚至康复的希望。邓指在沉入昏迷的刹那一定希望过,希望这不是最终的结局,希望他和颖花儿她妈能结束他们的“无期”,一块儿走出这里。
邓指去世很多天之后,他才回顾邓指说的话:假如颖花儿她妈有什么难处,请代为照顾她。颖花儿她妈是邓指带不走的心头肉,可邓指为什么要他这个70多岁的老头子照顾她,老几想不明白。
第二年春天,也就是1977年的4月底,高原的公路通车了,邮车带来了积存了一冬的邮件,其中没有一封信从婉喻那儿来。
(摘自《陆犯焉识》 作家出版社 严歌苓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