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父回上海前夕,我祖母的失忆症更严重了。
我祖父是1979年冬天回到上海的。他先来了一封电报,报告火车车次。那几天丹珏的演讲太忙,实在没时间去接站,我父亲只好带着我一道去火车站将祖父接到了我家。
第二天是礼拜天,楼下传呼电话叫人了:“三十号,冯子烨听电话!”
电话是妹妹丹珏打来的,说她还没起床就接到老头子的电话。兄妹俩交流时,他们就叫陆焉识老头子。这样叫还是最顺口,也最能体现两兄妹“哀大莫过于心死”的玩世不恭。丹珏说也不知道他怎么弄到她家电话号码的。
子烨猜测:老头子今早起得早,坐在沙发上没事做,研究起茶几的玻璃板下压的几个电话号码来。他猜想其中有一个一定是丹珏家的,于是就到公共电话亭里一个个试打,终于打到丹珏那里去了。丹珏告诉哥哥,老头子约他们的母亲出去用早餐。
子烨嘎嘎地笑起来,一对老活宝已经开始约会了呢!丹珏告诉哥哥,母亲冯婉喻现在已经梳妆打扮停当,要她到弄堂口叫出租车。
兄妹俩决定赴父母的约会,冠冕堂皇的借口很好找:怎能让老阿爷大老远回到上海掏腰包呢?一对老人自己在外吃饭,做儿女的不放心……丹珏向父亲建议,这样意义重大的早餐应该到锦江饭店吃。
子烨骑车带着学锋,爱月骑着自己那辆打扮得珠光宝气的红色小轮盘自行车,一家人直奔锦江饭店餐厅。冯婉喻和丹珏还没有到。5分钟后,一个身影晃进来,子烨抬头一看,是陆焉识。陆焉识简直变了个人,昨天晚上的灰暗脸色完全蜕掉,两颊微红,眉毛又浓又黑。最让子烨一家惊奇的是他的一头卷发,昨天稀疏无力地贴在头皮上,勉强盖住他大大的头颅,现在却浓黑卷曲,梳理成一种年轻的样式,可以想象他还能倾倒一群贼心没死的老妇人。他看见子烨一家时,脚步顿了一下;他没有料到在这里会遇到“伏击”。
婉喻和丹珏相依而至。婉喻银灰的头发做成了宁静海面上的波涛,额头上轻轻拱起一个弯度,十分曼妙。她看了焉识一眼,又回过脸去看丹珏,脸上两片浅红。这么个岁数还如此娇羞,子烨和丹珏的小臂上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焉识眼睛忙不过来,一会看婉喻,一会又转向丹珏。丹珏感觉到这种气氛中的可怕压力,喘气都急促了。她索性提高嗓门对焉识说:“你离开家的时候,我还在上高中!现在你在马路上碰见我,还能认出来吧?”
焉识看不出丹珏在活跃气氛,排减压力,被她这句话弄得动感情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同时认真地点点头。
“我……我后来也看过你的。”
丹珏率性地哈哈一笑:“那不算,那是银幕上的人!”
婉喻跟不上了,此刻插话:“谁在银幕上?”
丹珏说:“那部片子很多地方都没有放映,你们那里倒是放映了!”
丹珏点了几样点心,焉识把一只蟹粉小笼包隔着丹珏拣到婉喻盘子里,婉喻轻轻说了声谢谢。
两个人前俯后仰地谈了两个小时的话,从餐桌边站起时,婉喻对焉识说:“来白相哦。”
焉识愣住了。这时丹珏看见他在愣怔,挤挤眼睛,调笑道:“姆妈约你去玩呢!你答应她呀!”
焉识愣住是因为他以为婉喻会带他回家,从此他就和婉喻继续他们中断了20多年的生活。
焉识正要对婉喻说什么,婉喻却已经跟着孙女走了。
丹珏跟上去搀起婉喻柔弱纤细的手臂,往电车站走去。子烨推着自行车过来,看见父亲还站在饭店大门口郑重目送,便说:“回去吧!”
焉识刚要走,婉喻回过头,给了他一个微笑。 (摘自《陆犯焉识》 作家出版社 严歌苓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