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绘图 雅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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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我的母亲从来没有流过眼泪。
二姨曾经对我说过,你母亲心硬着呢。母亲是心硬。我大哥当兵那年,南疆战事正紧,我和母亲送我哥哥去车站,欢天喜地的鼓乐声震耳欲聋,说话都要大声吆喝。旁边的一个阿姨对我母亲说,正打仗哪,你舍得孩子去啊?母亲当着我大哥的面说,不打仗当兵干什么?老大牺牲了,老二继续上。母亲拍拍我的头。
大哥真的留在了战场上。大哥他们是唱着《再见吧,妈妈》蹚入地雷阵的。当兵六个月,大哥走完了他十八岁的壮丽人生。母亲没有哭,母亲说,孩子肯定是想让他的父母为他骄傲,孩子不希望父母为他流泪。母亲把大哥的相片放在案头,相框不让镶黑边。逢年过节,全家聚会,餐桌上总会多摆上一副碗筷,那是给大哥留的。
母亲是随着父亲转业,从东北回到老街的。母亲工作很忙,家里的事几乎都是父亲在照应。有时,母亲看到父亲劳累的身躯总是很歉意地给他揉揉肩,按按背,然后叹口气,对我说,儿啊,你要是个姑娘多好啊,可以帮爸妈做好多事了。
母亲的双亲去世早,母亲是二姨带大的。二姨比母亲大五岁,那时的日子很苦,糠菜半年粮,每年收获的十几斤芋头就是家里的稀罕物,村里的女人只有坐月子才舍得吃。二姨隔三差五就给母亲蒸几个芋头,她自己啃菜窝窝。二姨总是哄着母亲说,我吃芋头反胃,你吃吧。母亲到了上学的年龄,二姨自己退了学,把母亲送进了学堂。每天做完活,二姨都要到学堂门口等母亲放学,不同的季节里会塞给母亲一把酸枣、一个水萝卜或者几个小鸟蛋。二姨嫁人时,只有一个要求——供母亲上学。母亲成为村里唯一考上大学的女子。二姨说,你母亲进城里读书,我们都哭成泪人了,她一滴泪也没有,心硬着哩。
母亲性格直爽,说话办事也是风风火火的。如果有个休息日,可以听到家里咣当咣当的声音。父亲说,你母亲做顿饭就像是在撵老鼠。
母亲和父亲一动一静,相处却非常融洽。只有一次,我听到过两个人起了高腔。父亲说,你就别犟了,领导都有了意图,按领导的意见办就是了。母亲说,领导的意见是错误的我也要照办啊?这事不能通融。父亲很无奈,说,那是我老战友的孩子,你就别再坚持了。你不知道这后面牵扯多少人啊,那帮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母亲一点儿也不让步,我分内的事,你别管。
那些天,父亲格外小心,母亲外出时,他总是找借口陪伴在母亲左右。可还是出事了,一辆违章的汽车把父亲撞入路边的深沟,送到医院抢救治疗了三个月,父亲余下的日子就永远与轮椅为伴了。
母亲没有流泪。母亲不请保姆,再忙,她也要自己动手伺候父亲。母亲说,她知道那辆车是冲着她来的,是父亲在一刹那间推开了她。
母亲的闲暇时间多了,她总是爱推着父亲的轮椅,在老街青年宫广场散步。母亲说那是她和父亲相识的地方,当时那里只有一座小木桥,桥下有潺潺流水。
有一天,大成哥来到我家。大成哥是二姨唯一的宝贝疙瘩,呵着护着惯着娇着。大成哥大学毕业进了一家企业,没有几年就当上了老板。虽然我家和二姨家相隔千里,大成哥还是经常来老街家里看望我父母。父亲出车祸后,家里的积蓄全部用尽。父亲去北京疗养和我上大学的费用都是大成哥给出的。我大学毕业后,也是大成哥四处托人把我安排进了政府部门。母亲就说过,二姨家对我家的恩情,这一辈子也报答不完啊。
大成哥这次来了没有急着走,安心地住下了。母亲每天都要做许多大成哥喜欢吃的菜。但是,大成哥吃得很少,烟抽得很凶,睡得也不踏实。
母亲问,大成啊,今年多大了?
大成说,小姨,你忘了?我四十岁的人了。
母亲点点头,才四十岁啊,还年轻啊,还有好日子过呢。
那晚,母亲和大成哥谈到很晚。
大成哥安安稳稳地睡着了,母亲就坐在大成哥的床边,轻轻地摇着一把蒲扇驱赶着蚊虫,直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母亲陪着大成哥走进公安局。
母亲回到家,把自己关在屋里,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