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母冯婉喻把冯丹珏也当成陌生人了。
1980年夏天,丹珏参加中国科学家代表团到美国访问两周,回到家,婉喻对她说:“侬好。”丹珏浑身的血都凉了。
接下去的几天,丹珏不屈不挠地一次次和婉喻进行母女相认,一次次向母亲自我介绍,摆出证据,证明她确实是那个和母亲在一起生活了40多年、从小姑娘变成老姑娘的冯丹珏。
婉喻终于恍然大悟(谁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恍然大悟),脸上的肌肉渐渐舒展开来。
“你也认得她,对吗?”婉喻指着丹珏问焉识。
知道焉识也认识丹珏,婉喻点点头,心里似乎有底了。焉识已经是她离不开的伴儿,每天早晨天刚亮,她就会在阳台上等他,下雨刮风都不例外。焉识也是风雨无阻地按时到来,陪婉喻玩玩两人的牌戏——同一种玩法他必须每天教她一遍。然后,他读书看报,她便静静地在一边陪着或打瞌睡。他们隔一天就会去逛公园、下馆子。
这天他们坐在国际饭店的中餐厅里,焉识对婉喻说:“昨天夜里你又‘搬家’了?”婉喻笑而不答。
最近婉喻有了个新本事,过三天五天就能把客厅的家具和陈设重新搬一次。她总是在夜里完成这样的“搬家”。常常在第二天一早,从卧室出来的丹珏会看见一个完全变样的居家格局,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搬个没完没了。她心里似乎有个布局图样,她一直在依照心里那个图样布置现实的空间。
丹珏疲惫而无奈地笑着,向焉识告婉喻的状,说她如何吵得楼下邻居半夜睡不着。每当此时,焉识就特别渴望看透婉喻心里的那个家居布局是怎样的。
“你告诉我,昨天夜里你是不是又‘搬家’了?”
婉喻看看他,说:“我想不起来那时候家具是怎样摆的,我现在记性不好了。”
这是婉喻第一次把她持续“搬家”的秘密目的告诉焉识。原来,她心里那张图样是好几十年前的。焉识想告诉她,她和焉识的家留下一张红木八仙桌和四把椅子,一张高茶几,并且原先的陆家房子至少比现在大十倍,照着那张图样布局,神仙也办不到。
焉识注意到,婉喻没有说“和焉识的那个家”。她现在已经不提焉识了。一次,丹珏带了个男同事到家里,见焉识和婉喻挽着臂膀走到楼梯口,丹珏指着焉识介绍:“这是我父亲陆焉识。”婉喻丢下焉识,一转身就回到自己卧室去了。
丹珏和焉识赶紧追进婉喻卧室,婉喻一脸通红,对丹珏跺着解放脚:“你怎么可以开这种玩笑,跟客人说他是你爹爹?”丹珏哈哈大笑——她现在常常这样毫不掩饰地大笑,同时指着焉识说:“他就是我爹爹陆焉识啊!”
婉喻转开身,拉开一个个抽屉。问她找什么,她不搭腔。最后她找出一张全家福,30多岁的婉喻身边的那个人被剪出去了。她的指尖摸着空洞,看看焉识,又看看丹珏。焉识所有的照片都被剪了、烧了,她没有一点证据提供给他们,证明天天来陪她的这个男人不是陆焉识,尽管她对他的殷勤、他的暗恋洞察并默认。
丹珏趁机把焉识拉到自己身边说:“姆妈,你看,我们两个人长得多像!”她把自己被烟熏黄的手和焉识的手放在一起,给婉喻看。婉喻的眼睛从两只手上移到两张脸上,愣着。过了一会儿,她无力地坐到床沿上,对丹珏轻声说:“你不可以这样跟我开玩笑。我晓得的,你想把我介绍给他,不过不可以这样跟我开玩笑的。这是不可以的……”说着,她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摘自《陆犯焉识》 作家出版社 严歌苓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