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春节,冯丹琼带着她的两个女儿,三个孙子、孙女及七个箱子回到了上海。
陆家的大女儿冯丹琼在上海的最初几天是哭着过的。让她流泪的事太多了:母亲婉喻不记得她,做了小半辈子囚犯的父亲焉识严重口吃,妹妹丹珏还是单身,弟弟子烨不是怒气冲冲就是玩世不恭,自己没有一句话能跟他讲得投机,陆家的房子失去后母亲和妹妹住在贫民窟里……她到街上被人挤着了、踩了脚,找不到干净的厕所,种种事情都让她流泪——她心目中的老上海没有了,她再也无法回老家了。
从比利时回来的焉得,跟焉识连一丝相像之处都没有了。
陆焉得和太太回上海的第二天晚上,冯丹琼做东给爷叔接风,在梅陇镇办晚宴,还正式提出要让母亲和父亲搬到一起住。
冯子烨说:“这像什么话?两个未婚老男女睡到一张床上去?我们不管,居委会还要管呢!”
“谁叫‘居委会’?”丹琼问。在天真程度上,她现在仅次于冯婉喻。
陆焉得觉得事情非常简单,阿哥、阿嫂明后天就去办一个复婚手续,举行一场仪式,把居委会的人请来吃吃喝喝、热热闹闹,谁还会再管?他为自己的设想兴奋不已,开始发愁哪里能订到好蛋糕,哪里可以办冷餐会,然后他跟太太小声讨论送老新郎、老新娘什么礼物,是否到和平饭店租房给老伉俪当蜜月套间。
“姆妈会不会答应还是个问题呢!”丹珏说。
“为什么不答应?”丹琼质问。
“她在等人。”
“等谁?”丹琼追问。
丹珏给了个“懒得说”的笑容。
丹琼走到父母间,一条胳膊搭在父亲肩上,一条胳膊搭在母亲肩上,就要开始给他们“牵线”了。
“姆妈……”丹琼叫道,她看上去比妹妹丹珏年轻了一代。
丹珏把手里的烟头使劲按在烟灰缸里,大声说:“不要胡来!”
冯子烨紧跟着说:“小囡囡比较了解姆妈,阿姐你听她的!”
不过已经晚了,丹琼已经把话说出来了。
“你跟爸爸复婚好吗?”丹琼笑眯眯地看着婉喻,同时把陆焉识往婉喻身边推了推。
丹珏紧张地看着婉喻的脸,那洁净如凝脂的脸先红后白,然后再变红,鼻梁上薄如纸的皮肤被一根蓝色血管顶起。婉喻把这样的脸转向焉识,看了一会儿,低下头。
“姆妈答应了!”丹琼叫道。
“恭喜!恭喜!”焉得两口子说。
焉识觉得有些异样,事情绝对不会这么简单。假如这么简单,就不会有焉得陪伴冯婉喻等待陆焉识的4年了。他比所有人都紧张,手指头攥得发冷。这时焉得给他倒了一杯花雕酒,满脸笑容地推到他面前。
“姆妈你看,爸爸开心死了,喝下一大杯酒呢!”丹琼欢欣鼓舞地搂住母亲。
婉喻突然往前一挣,两只胳膊同时抡了半个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挣脱了大女儿丹琼,并将她摔倒在地。
丹琼的两个女儿和三个孙儿、孙女吓坏了,上去抱起丹琼。丹珏赶紧上去阻拦婉喻,但这已经是个不可阻拦的婉喻了,她一扬大臂,丹珏又倒在地上了。冯子烨一身汤汁,大声吼叫:“用力气呀!”
丹珏一面爬起一面吼:“姆妈力气太大了!”
“爸爸,你怎么不动手拉牢姆妈?”子烨已经从桌子下面站起。
这是我祖父出狱以来第一次听到冯子烨叫他“爸爸”,他苍老的脸上升起一个苍凉的笑,似乎比儿子不叫他“爸爸”还伤心。
“我为什么要拉住她?”陆焉识说。
原来婉喻在反抗包办婚姻时可以如此勇敢。 (摘自《陆犯焉识》 作家出版社 严歌苓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