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喻在丹珏的护驾下,乘上陆焉得包的轿车先一步告辞。此后,她再也不肯见任何人,除了她的小女儿丹珏。她和丹珏的公寓就是她的“炮楼”,她在里面抵抗任何给她“包办”婚姻的人。
这样的母女告别令冯丹琼备感凄凉,她提前结束了故国重游,带着几个孩子回了美国。陆焉得两口子在丹琼祖孙几人离开上海的第二天,也回比利时去了。
陆焉识的沉默一直持续到1984年冬天,那个冬天发生了一件事:我祖父不知怎样被重新发掘,领导一本《汉英大词典》的编纂工作。我在他屋里(曾经是我的卧室)看到了聘书以及跟聘书一起寄来的便笺。便笺里说:“朱教授一再请我代问您好,他因为得了类风湿暂时不能回国……”
我是这样推演的:这位身在美国的朱教授热情地推荐了我祖父。他是我祖父的学弟,深知陆焉识的学识,也了解他揣着那样的学识在大荒漠上种青稞、打鱼,蹉跎了20多年。出版社在决定编纂这本大词典时,原先是请美国著名汉学家朱教授来挂帅的,但朱教授像所有的海外游子一样,听了太多几乎千篇一律的陆焉识式的故事,怕自己一旦回国也会像陆焉识一样去种青稞、打鱼,所以干脆举荐陆焉识,好在陆焉识是“过来人”。
我不知道自那以后我祖父和出版社有过怎样的讨价还价,出版社居然答应出面把陆家房产的一小部分讨要回来。那幢三层小楼的一层在1954年被我祖母抵押出去,换成了厚礼,分送给一个个可能让政府改主意,把我祖父从死囚名单上去掉的人。
焉识走下刑场之后,婉喻为了念政府和人民的好,把剩下的两层楼捐给了政府和人民。也许捐出房产只是婉喻表达感恩的方式——对政府和人民由衷的感恩。她感谢他们给了自己深爱的男人活下去的机会。
焉识的请求被恩准了,他把陆家的第三层楼打扫干净,粉刷油漆,趁着丹珏带婉喻出门看病的机会,火速把红木八仙桌、红木椅子、红木高几和婉喻的红木梳妆台全部搬了过去。他回到丹珏的房子里,准备搬婉喻的衣服、被子以及婉喻的一些私人物品,包括焉识20多年里给她写的信。
就在他的环境掉包计快要圆满完成时,丹珏搀着婉喻从医生那里回来了。婉喻站在门口,看着八仙桌和高几在墙壁上留下的印痕,“老婴儿”的眼睛瞪得溜圆:她最后的记忆坐标也消失了。丹珏意识到了不祥,这个“老婴儿”彻底迷惑了。
焉识也意识到自己可能做错了什么,便把那个装着旧信件的漆器箱子捧到她面前,对她说:“你、你看,都在这里……没有动过你的……”婉喻婴儿般的眼神是完全陌生的。她渐渐看清了他手上捧的是什么,一把将漆器箱子夺了回去。
她的眼神惊恐而决绝:一个陌生人居然碰了她最私密的物品。丹珏赶紧给父亲使眼色,要他立刻回避。
“阿妮头,是我呀!”焉识偏偏不识趣地说。
“你是啥人?”婉喻以孩提的含糊口齿反问。
“我是焉识啊!”
“焉识……是啥人?”
“是……这个人。”焉识指指漆器箱子。他像教班级里最愚钝的学生那样,替对方使劲地皱着眉。
婉喻突然狠狠地给了焉识一个耳光,准确地说,她给了企图盗窃那些信札版权的无耻之徒一个耳光。
“你快走!”丹珏对焉识说。
焉识还没挨够似的,往婉喻跟前凑。他什么都准备好了,房子、家具、床上用品,跟婉喻的小日子眼看要开始,就是没有准备好婉喻的彻底反目。 (摘自《陆犯焉识》
作家出版社 严歌苓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