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婉喻就不再说话了；从此，她就跟丹珏住一间屋，睡一张床。她的“炮楼”缩小了，就是丹珏的卧室。

　　焉识在吃了婉喻一记耳光的那个周末，就跟着儿子儿媳来看望婉喻了。婉喻根本不记得自己几天前的“暴力”，对所有来客都一视同仁地接受。

　　那天，焉识在我们告辞后留了下来。他什么也不说，只是以读书或沉思的方式跟婉喻做伴儿。他这样陪伴婉喻两周左右，某天傍晚他起身离开时，婉喻跟他走出了丹珏的卧室。到了第三周，婉喻跟着焉识走到了楼梯口。

　　焉识还是什么也不说，只向她挥手告别。他确信在那个瞬间看到婉喻脸上有一阵微妙的痉挛，似乎处在破梦而出的节骨眼儿上，但什么都没发生，婉喻退入了梦境。

　　第四周，丹珏翘着二郎腿、衔着烟笑父亲：“要是有人这么追求我，我就幸福死了！”

　　那天，丹珏上班后，焉识从包里拿出一本书，就着窗外的光，很快沉入阅读。偶然间一抬头，他发现婉喻在看他。他趁机站起身，慢慢向门外走去。他走到楼下，婉喻远远地跟上来，一只脚穿鞋，一只脚穿丝袜。他想回去替婉喻把另一只鞋拿来，又怕错失良机，就在弄堂口叫了一辆出租车，自己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婉喻跟着上了车，坐在后座上。

　　车子开到离陆家老宅还有一里路的地方，因为街道路面维修堵住了车辆通行，焉识和婉喻只好在这里下车。他脱下自己44码的松紧布鞋，替婉喻套在脚上，两人四只脚三只鞋，你扶我搀、患难与共地往前走。

　　走了十几步，婉喻突然站住，前后看看，远近看看，再看看地面，最后抬起头，目光穿过梧桐枝叶看着天空，被梧桐切割成各种形状的天空似乎都是路标和记忆依据。她突然甩开焉识，朝陆家老宅跑去，两只不一样的鞋子丝毫不影响她的速度。

　　焉识跟在后面，一只鞋一只袜，还是没有追上婉喻。等他追到陆家老宅的楼下，婉喻已经进了门。门口坐着一楼的老太婆，膝盖上放个竹笸箩在剥豌豆，对着婉喻的脊梁吼叫：“你寻啥人？！”婉喻哪里理会她，一直跑到了楼梯口。焉识在这里追上她时，已经满脚是血。

　　焉识从婉喻身旁擦过，意味深长地回头看看她，便自顾自地往楼上走。楼梯上的油漆剥落光了，于是他一路上去，裸露的木台阶上一阶一个血脚印。婉喻跟着那些血脚印轻盈地登楼。

　　好了，他们现在在三楼那间屋的门口了。焉识掏出钥匙打开门。对着门是那张红木八仙桌，四周四把红木椅。红木被打了两遍核桃油，通体发出雍容的光泽。这是恩娘保养红木家具的办法，即使自己舍不得吃核桃也要给家具吃。这就是恩娘曾经的那个客厅了，空间缩小了，有一些物件缺失了，但气韵比什么都重要。

　　婉喻走到八仙桌旁边，在红木椅子上慢慢坐下，她的脸又出现了那种微妙的痉挛。记忆的电流击中了她，一段一段、一片一片的情节和细节连不成故事，差差错错的一堆，就在她的眼睛后面。眼前这个男人是不是她一直等的人，她等的人叫不叫陆焉识，陆焉识和她自己以及和眼前的男人是什么关系，统统对接不上。但这不要紧，她觉得这就是她的归宿，这个宛若前世相约的男人就是她的归宿。

　　两人决定登记复婚，是在1986年6月30日。登记后没有举行仪式，不敢热闹。婉喻现在是最自由的一个人，没有城府，百无禁忌，她不愿意做的事情，不会给你留任何情面，她会用最直接、最猛烈的方式向你说“不”。

　　（摘自《陆犯焉识》 作家出版社 严歌苓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