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希望,沿途我不仅看到了风景,当秋天来临,我也能收获一捆一捆的喜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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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周五,精神就有点儿恍惚,思忖着下午这段路怎么走。做父母的总是望子成龙,盼女成凤,恨不能从幼儿园开始,就把孩子送进重点、示范、实验学校,然后就等着他们能像芝麻一般,节节开花。近几年求学有了新动向,乡下的转到县城,县城的转到市里,我也跟风倒腾一番,凭空给自己倒腾出一段路来。
孩子进了省重点高中,家离省城的那三百里路就成了我人生的必由之路。周五下班,别人急匆匆地回家,我则匆匆地挤上一辆长途车,穿过黑暗,穿过万家灯火,忍着胃肠不适和一路颠簸,在灯火明灭中到达女儿求学的那个地方。炎热的夏季,车厢被烤透了,似乎只等我这肉身放进去,做成一道铁板烧。冬天,车轮碾碎路面冰层,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我乘的车曾被浓雾包围过,车灯似被强行蒙上眼罩,在莽莽撞撞中前行。雷电中,我曾亲眼看到一棵树咔嚓一声被击倒在我坐的车前。
坐大巴车,情形还要糟一些。大汗淋漓地赶上车,老爷车终于开了,可不到二十分钟,上来一个提着袋子的农民,如此几番,位子坐满了,终于可以畅行无阻了吧?不,售票员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摞凳子,一一分发给站着的人。走道坐满了,车门还在不停地一张一合,吐出去的是少数,上来的则见缝插针。车子摇摇晃晃,不满情绪随时都有可能被晃出来。终于到了目的地,我感觉自己像那些行李一样,要散架了。再看一看从车顶上提下的一只只上气不接下气的鸡鸭,不知怎的就有了一些共鸣。
可是我不敢说辛苦。透过车窗,我看见太阳底下,成片成片的庄稼地里,时有农民弯着腰、戴着草帽在锄地。我来的时候,他们在,我不来的时候,他们依然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们收获了一茬又一茬庄稼。收割后,他们会毫不客气地占用路面,把麦子或水稻沿路两边摊开,路延伸到哪儿,他们就把果实铺晒到哪儿。傍晚,那些装得圆鼓鼓的麻袋,我不知道他们是怀着怎样的欣喜把它们运回去的。西瓜下来了,路两边堆成小山,瓜农和他的瓜暴晒在烈日下,瓜农会以最低廉的价格,一股脑儿将他的瓜全部倾销出去,不是不心疼,一场大雨会让他的瓜永远留在地里。
比起我的外婆来,我更不敢说辛苦。50年前,裹着小脚的外婆,将她唯一的孩子挣扎着送出那片土地。那个孩子就是我的妈妈,当时还是15岁的少女,怀揣着外婆从全村借来的十几块钱,战战兢兢地到了我女儿目前上学的城市,上了一所师范学校。冥冥之中,我们四代人走过这同一条路,我们四代人在这条路上留下了最美的年华。外公早逝,外婆一个人去看女儿,坐不起马车,来回得跑坏两双鞋。那时出门,值钱的家当都是随身带着,因为村里土匪横行。有一次,外婆又出远门了,她带着干粮,唯一一件新棉袄穿在身上。走到天黑,她投宿到一农户家,在锅灶前蹲了一宿,天亮了,她盖在身上的棉袄不翼而飞。一个漂泊在外的妇道人家,有什么理可讲呢,外婆拄着棍子离开,一步一流泪。后来,外婆讲一次就掉一次眼泪,那件碎花棉袄永远地留在了她记忆深处。
终于到了学校,女儿如小鸟一样扑进我怀里,先是翻翻包,看我带了什么,然后迫不及待地说起这一个星期的见闻,她唯恐说漏一件,我唯恐听漏一件,有欢喜也有不如意。亲爱的孩子,我现在还不能判断,把你送到这里,远离母亲的怀抱,是明智还是愚蠢的决定,但请你理解,母亲的用意是好的。
如今,我像候鸟一样来回,像班车一样准时。这是我人生途中多跑的一小截,我希望,沿途我不仅看到了风景,当秋天来临,我也能收获一捆一捆的喜悦。